小编的话一个阴灰的冬天,十九岁的梅子涵跟着朋友和朋友的爸爸一起去太湖。旅途,美景,让他心里涌动着美好的感情。然而,回忆之下,难过却涌动起来。那个时代,毕竟是阴灰的。

  冬天

  梅子涵

  我仰头看着天空。天还没有亮,云层阴灰,可是那遥遥的阴灰里却有我的兴高采烈。

  建平和他爸爸坐在我边上,他们也都时而会仰头,建平的兴高采烈也应该会在那天空,因为他只有十四岁,我十九岁,年龄越小,越年轻,越容易兴高采烈。

  建平爸爸那时四十岁不到。

  我们是坐在一辆没有篷的大卡车上,大卡车正行驶在公路上,我们到无锡去玩。所以我仰头看着天空,看着我的兴高采烈。

  卡车是发电厂的,建平爸爸是发电厂的工人。建平昨天兴冲冲对我说,明天早上发电厂有车子到无锡去,你和我们一起去玩好不好,可以看到太湖。我立刻就说“好的!”那是真正的“立刻”,“好的”两个字也被我说得急急忙忙、喜出望外!十九岁简直好得要命,会立刻,会急急忙忙、喜出望外!

  早晨四点多钟就起床了,五点在楼下等卡车。我们三个都穿着棉袄,早饭也都没有吃。外祖母和我一同起床,要烧泡饭给我吃,可我激动得不想吃,她就到菜场去排队买菜了。那时,四点多钟就要去排队买菜。我们在大门口站着,注意地听有没有卡车开过来。一个少年,一个青年,一个中年,在1969年冬天清早的上海马路边,等着搭一辆发电厂的卡车去无锡玩。他们一点儿不觉得冷,没戴帽子,没有围巾,建平说,他妈妈让他们买酱排骨和油面筋回家,无锡酱排骨、油面筋有名气,我立即说我也要买。我那时已经去农场了,每个月十八元工资,每次回家休假,都会买鲫鱼或者大闸蟹,外婆还送过鲫鱼和大闸蟹给建平家吃。

  后来卡车来了,我们就爬上去,驾驶员叫建平爸爸坐到驾驶室,他喊建平爸爸林师傅,可是林师傅不肯坐在驾驶室,他说:“我坐在后面,不麻烦了,不麻烦了。”建平爸爸是一个老实透顶的工人。

  我们靠着驾驶室一边坐下,从小窗可以看见驾驶室,里面还空着一个座位。

  我们时而大声说几句话,虽然说些什么听不清楚,风呼呼,卡车开得轰轰响。不说话,那么就看天空。虽然天渐渐亮起来,可是仍旧是沉沉的阴灰,凝住在那里不动。我心里全是开心,可还是会想,如果是晴天就好了。晴天清晨天空有星,可以看见太阳升起来。我还想过很多别的。也想建平爸爸真好,带我去无锡玩。我从农场回来休假四天,他给了我一个这么开心的机会。那时,我觉得和建平也很像是兄弟俩。

  下午,当我站在太湖边上的时候,心里喜悦,无比惊讶!我生长在黄浦江边,从小乘长江轮船跟着外祖母去乡下玩,可是这冬日浩淼、清丽的太湖水,却让我必然地在心里喊起来:“怎么这样漂亮啊!”我在太湖边那个著名的回廊里走过去走过来,建平爸爸和建平也走过来走过去。十九岁时的我,心里有诗性和句子,可是只能涌动成走来走去的兴奋和不安。建平爸爸是发电厂工人,他还喜欢在家里做木匠。他可以花几元钱就不知从哪儿买来一堆木料,建平和他小弟睡的双层床就是用几元钱买的木料做的。这个老实透顶的工人在走廊里做木匠的时候,仔细量,仔细看,每一根木头都量得艺术、刨出审美,他后来还做了一个灵巧的小折叠桌给我带到农场,晚上可以坐在床上看书、写信。在这冬日的太湖边,他心里也一定有涌动,因为他是一个能量出美刨出艺术的人。我的那张杉木小折叠桌真是精致!建平大概也涌动的。

  建平爸爸去世的时候只有五十岁。生命给他的真是太匆忙和短暂了。

  我们在一个小饭店吃了晚饭。我说:“建平爸爸,我请你们吃饭吧!”我有十八元工资。可是他不答应。

  晚上,我们住在一个很小的旅馆。我睡一张小床,建平爸爸和建平挤一张床。睡到半夜,我被吵醒,看见几个戴红袖章的人,建平爸爸穿着单衣站在床边。我迷迷糊糊,可是又听得很明白:一张床只可以睡一个人,红袖章来查房了!建平爸爸低着头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他有三个孩子,建平妈妈没有工作,他的工资是六十元。他是搭厂里采购的卡车带我和建平到无锡玩的。他和儿子挤在一张床上,就只要付一张床的钱了。

  第二天,我们搭卡车回上海。还买了无锡酱排骨和油面筋。我仍旧是抬头看着天空。但是天空已经不是阴灰而是多云里面有了些蓝。蓝一会儿被遮住,一会儿又闪出。

  这么多年了,我的心里,建平爸爸也是一会儿闪出,一会儿闪出。他只活了五十岁。建平现在已经六十岁。建平,你记得那个冬天吗?还有你爸爸穿着单衣站在寒冷的床边说:“对不起!对不起!”那一次,我们是多么高兴是不是?可是我现在知道,那一天的后来,建平爸爸的心里其实也有些阴灰。我这样地写下那个冬天的故事,心里的难过也涌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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