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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望的疯狂与燃烧

来源:新民晚报     作者:毛时安     编辑:史佳林     2016-02-06 16:07 | |

欲望的疯狂与燃烧

——《榆树下的欲望》观后

毛时安


  上海每年都有成百上千剧目在演出,但是真正令人难忘,可以刻在记忆年轮上的并不多。尤其是《榆树下的欲望》,我看过不同的版本,并没有对它抱着什么希望。结果我竟然遇上了一年就那么三五台令人难忘的好戏。什么是好戏?就是你看的时候内心紧张得不敢喘一口气,手里攥着一把汗,连想为演员鼓掌都不敢,你只是全神贯注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台,生怕错过一个眼神一个细节一句台词。看史可、张秋歌、刘小峰主演的奥尼尔剧作《榆树下的欲望》,我发现,全场观众和我一样,始终压抑着自己澎湃的激情,直到谢幕那一刻爆发。

  被誉为美国戏剧史上“第一部伟大的悲剧”,《榆树下的欲望》主题很明确:欲望。

  大幕拉开,美国新英格兰的一栋农舍,披着老榆树皮一般皲裂的外壳,孤独而沧桑地屹立在舞台的左后方,一束幽兰的光冷冷地从舞台左前方斜穿到舞台右后方,冷光下是一条同样皲裂的写意式的乡间小路,渐深渐远,消失在黑暗的尽头。一个神秘的女子一袭灰色的长裙,悄然无声地从我们面前逶迤而过。

  灯黑,再亮,戏开始很久,同父异母的三兄弟为了家产吵了很久,史可扮演的艾碧在观众焦急的期待中姗姗来迟。她身后带着张秋歌扮演的75岁第三次结婚的壮实的像一头蛮牛的农场主凯伯特,还有一个看不见却主宰操纵着命运的主角,燃烧的欲望。和多年前相比,刚上场的史可为了展示角色的青春风流,穿得有点“露”,显得胖了一些。但这丝毫不影响她对观众的征服。好演员不在外形而在内心。她有点自傲有点满不在乎,藏着的是一点小小的心机:她是为着最终霸占农场财产的物欲而来的。但是,老头儿似乎有着咱中国人的习惯思维,他要把财产传给儿子。(奥尼尔是很钟情中国文化的,这种钟情直到他1928年来过中国大失所望后,依然不改初衷)。工于心计的艾碧开始穿着裸露,用色相和语言挑逗老凯特的小儿子伊本。始料未及的是,她自己也没明白,饱满而外溢着青春生命汁液的肉体还潜伏着另一个欲望,情欲。

  于是,两个不同的欲望,物欲和情欲,在三个人中间像飓风连根拔倒老榆树般地肆虐起来。他们那么真切那么细腻地显现了欲望燃烧过程中的变化。开始,在他们,欲望只是他们围绕财富点起的一粒小小火苗。但情欲的参与,使欲望一点点蔓延,最终燃成了烧毁三个人的熊熊烈焰。张秋歌,自不待说。我近二十年来看过他来上海演的许多戏,这是一个太优秀的演员。他面对一个尔虞我诈的世界面对大地面对上帝时大段内心孤独的自白,几乎每一个字都像锤子打在我们的心头。一个老人肉体的强悍和内心被击毁时的脆弱,令人心碎。

  我没想到的是,史可演得那么出色,尽管多年前,她和王志文在电视剧《过把瘾》中有过极其出彩的表现。在舞台,她开始勾引伊本目光的轻佻放荡,最后走向牢狱时宁愿玉碎不为瓦全目光的炽烈决绝。特别是贯穿全剧冷峻却燃烧着欲望火焰的眼神,使我们想起索菲亚·罗兰。戏者,细也。好演员不但演过程,更在于调动一切,用细微的动作不动声色地细化戏剧过程。为了拯救爱情,先是她不惜闷死孩子来换取伊本爱情却仍然得不到伊本呼应的时候,两只手无意识中不断地在自己白色的裙摆上抓了放、放了抓。第二次,当她明白可以不杀孩子而杀死凯伯特获得财产继承权时,极度疯狂地追悔莫及,两只手再度充满神经质地在裙摆上反反复复地抓狂。眼神里带着不惜烧毁一切的疯狂。入木三分地刻画了一个女人陷入情欲漩涡里内心无助绝望挣扎时,那种无法言表的锥心的疼痛。从物欲到情欲,再到疯狂升华为一往无前决绝的爱情,从肉体裸露的色诱到真正的爱情穿透裹身的长裙喷薄而出的内心的全部戏剧。史可令人信服地展示了艾碧人性最深处灵魂的颤栗。被誉为“千面小生”的刘小峰则将伊本在浓重的恋母情结阴影笼罩下的木纳、软弱、后知后觉,以及在物欲和情欲之间选择的巨大艰难的心路历程显现了出来。他始终压抑着、被驱使着。只是在灵肉结合后才有了一次发自内心的爽朗欢愉的笑声。接着又是漫长的被动,陷入“妈妈你在哪里”的无助的心理黑洞中。只是在得到自己的孩子被杀他才开始亢奋开始疯狂。最后警察来抓艾碧之时,他才最终完成了在爱情面前人性的觉醒和人格的成长。其实刘小峰并不“蔫”。他只是在控制自己,他要把把人物全部的生命能量集中在最后那一瞬间,毫无保留光芒四射地释放出来。他,尽力做到了。

  史可说,她用自己的人生的“领悟”在演这个角色。我想,其实这已不仅是她个人的“领悟”,而是对我们这个民族从三十来年前一个不敢正视欲望的“无欲时代”到今天物欲横流、情欲泛滥的“狂欲时代”的集体“领悟”。她是在用十九世纪新英格兰时代的欲望主题在反省我们今天几乎无处不在不加任何节制的欲望。年轻的导演沈亮在今天回望《榆树下的欲望》,她和那两棵没有在舞台上出现的老榆树一样,站在舞台甚至剧场的外面,冷冷打量着这幕浓烈到撕裂人心的欲望的悲剧。当满台欲望在剧场和观众心里熊熊燃烧的时候,舞台上始终没有火光,结束依然是一束幽蓝的冷光静静地打在斜穿过舞台的那条路上,一个穿灰色长裙的女人像开始那样“走过一个空荡荡的舞台”。经典总是超越时代。欲望,一个多么值得我们回味的主题。我们该怎样直面春天野草般疯狂生长的欲望,面对我们陷入欲望激流漩涡中的肉体和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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