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毅专栏居家（加）的日子] 死亡所能带走和不能带走的

　　紧急返京

　　宋毅

　　数月前，我父亲重病住进医院，就再也没出院过。诊断书上二十个病症，个个都是吓人的：多发性脑梗死，重度老年痴呆，肺部感染，肠道真菌感染，重度骨关节炎，等等。对一个老人来说，没有一个是可能康复的。我妈和我妹从此全天照看一步不离。我父亲再没下过床，大小便在床上、鼻饲、几乎不说话、反应极其迟钝、嗜睡、经常且随时进入病危监护程序。我妈妈一个晚上也没有回家睡过，都是在病房，不得充分休息。直到上周五晚上，我妹妹搀着她回家摊开了踏实睡个觉的时候，我父亲已经一个人躺在冰冷的医院太平间里了。

　　两天后我从温哥华紧急赶到北京，推开家门的时候，我妈妈眼睛已经哭肿了。两人见面拥抱，旁边都是来安慰的人。她轻声重复了几遍，你爸一个人走了，一个大活人。

　　其实我妈是解脱了。我爸六年前开始脑梗阻，就几乎一步离不开我妈。脑梗阻以后我爸腿脚不行了，没人扶着就不能挪步。我妈哪儿都去不了，我爸找她啊，不在身边就左右看，就不走，什么都不干谁劝也不行。晚上吃药，我妈如果出去办事没在家，我爸就不吃，还发脾气一下拍掉一把药片在地上。我爸年轻时就脾气大，我妈要随着他。年老了我爸刚中带柔，竟然这么依恋着我妈。这些年我妈几次跟我抱怨，哪儿都去不了啊，成天在家守着，太闷了。住院以后，每次出去时间稍长，还要给几乎糊涂的老头儿事先说好，临进病房还突然想起来似的跑两步，推门以后气喘吁吁。我知道我妈喜欢逛街喜欢出游。我爸一病没人能替她啊。

　　今年暑假我回京，几乎天天去医院；但是没有一次动手帮忙的，几乎都是我妹妹干。她曾是军队护士，手脚极麻利，帮忙不对还要被她责怪的。弄屎弄尿，鼻饲喂饭擦洗身子，她在，大家就一边看着。她跟我的抱怨就是，昨天跟爸再见的时候爸问我你是谁，伺候他几个月，都不知道了啊。但是转眼还是她扶着老爷子，一点不让别人。我在病房，全家就齐了，四个人几十年前家庭形成的时候，围在小桌子上吃饭的亲切场面，就重现了。只是都老了。

　　我爸走了，一辈子的情，不由得都浮现出来了。所有的高兴和不满，都没有意义了。进门抱着我妈我只感到，这就是生我养我的人啊，另一个生我养我的人已经永远离开了。生命无情，欢乐烦恼，都会随着时间过去的。所有的意义，都在活着的时候存在。

　　我不悲哀，因为这是生命的一部分，早就准备了，少不了的。此时此刻，我只是觉得我也是走在生命的路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