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云国：猴年打油

        小编的话  马克思说，“猴体解剖是人体解剖的钥匙。”今年是猴年，我们一起跟随宋史专家虞云国从关于猴的掌故中考察猴性，也同时反思人性。

猴年打油（一）

虞云国

        中国农历以干支纪年，十二生肖逐年亮相，每年春节几为娱乐节目与报章副刊的保留话题。今年是猴年，猴故事最喜闻乐见，一部《西游记》可为明证。在生肖群里，与人的关系，似也数猴最为密切。人是万物之灵，但动物分类学则把人与类人猿、猴归入同类。一般老百姓才不去深究达尔文进化学说，只简单说成“人是猢狲变的”。中国古文献里，猴也称猱、狙、猿、狨等，不一而足，毋庸獭祭；其中猿猴故事往往混说，实际上却涉及灵长类的不同科目，也暂且不去管它。套用马克思“猴体解剖是人体解剖的钥匙”，考察猴性或是反思人性的津梁。丰富复杂的猴性与人性确实最贴近，中国古代猴故事也都在说人间世。春假无事，遂搜寻猴掌故，配上打油诗。诗味寡淡，或为诗坛名宿与文苑新俊笑，然不作无益之事，何遣有涯之生？是为引。

一、猢狲称王

猢狲重聚练刀枪，

一统齐天日月长。

且喜山中无老虎，

看俺弼马再称王。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这句谚语的书证引《冷眼观》，这部小说刊行于1907年，但谚语形成肯定早得多。何时流传，笔者腹俭，无力考实。鲁迅致其母亲信说：“海婴已以第一名在幼稚园毕业，其实亦不过‘山上无老虎，猢狲称大王’而已。”足见同一涵义的谚语，在民间有不同说法，当然都来自老百姓的日常观察。查阅《西游记》里的花果山，虽说石猴出世后，也提及“与狼虫为伴，虎豹为群，獐鹿为友，猕猿为亲”，但或是泛写。石猴穿过瀑布进入“花果山福地，水帘洞洞天”后，便对小的们道：“你们才说有本事进得来，出得去，不伤身体者，就拜他为王。我如今进来又出去，出去又进来，寻了这一个洞天与列位安眠稳睡，各享成家之福，何不拜我为王？”于是，“将‘石’字儿隐了，遂称美猴王”。小说自此没再写这封闭的洞天福地里有“虎豹为群”。这句谚语或许也用得上。

二、沐猴而冠

项王毕竟少雄图，

衣锦还乡焚帝都。

冷眼楚伧成富户，

沐猴冠戴学鸿儒。

        先说成语出典。据《史记·项羽本纪》与《汉书·项籍传》，楚王项羽攻入秦都咸阳，杀了秦王子婴，放火焚烧秦朝宫室，大火三月不灭，然后收其财货美女，准备东还。有韩生进言：“关中襟带山河，土地肥饶，足以建都称霸。”项羽看到秦宫都烧毁残破，又见人心思归，便说：“富贵不归故乡，就像穿上绣衣锦袍走在黑夜里，有谁知道你！”韩生说：“有人讲楚人沐猴而冠，果然如此！”项羽听说，把他给烹杀了。但成语来自生活，耍猴人让猿猴学人冠戴，应该早已有之。《庄子·天运》说：“今取猿狙而衣以周公之服，彼必龁啮挽裂尽去而后慊。观古今之异，犹猿狙之异乎周公也。”意思是说，你让猿猴穿上周公的衣服，它必定撕咬扯裂个干净才会惬意。考察古今不同，就像猿猴之不同于周公一样。《庄子》这段话与沐猴而冠说的同一道理。“沐猴”是指“猴好拭面如沐”，说的是猴子自己抹脸戴冠，欲学人样，仍是猴相。

三、阇婆国猴

阇婆海国有群狙，

等级森严似帝居。

君后饱餐鲜果后，

众猴方可食其余。

        据《诸蕃志》说，阇婆山里多群猴，生性从不怕人，如呼以“霄霄”之声就出山来。倘投以果实，就有两只大猴先到，土人说这是猴王与猴夫人。等它俩享用完毕，群猴才有资格吃剩下的东西。阇婆即元明时的爪哇国，今地在印度尼西亚的苏门答腊岛。这条记载已从群居秩序角度去观察猴群，但猴群内这种等级性具有普遍性，并不限阇婆与爪哇。

四、猢狲供奉

伴驾随班性抚驯，

著绯罗拜入丹宸。

我为供奉君休笑，

却识天墀换主人！

        唐朝末年，朝廷完全丧失权威，901年，连唐昭宗也被宦官劫持到凤翔，直到903年才返回都城长安。据《幕府燕闲录》说，在这播迁期间，皇家艺人只有一个耍猴的随驾。他调教的猴子倒颇驯顺，也与廷臣一样随班上朝，昭宗一高兴，就赐它穿上红色官袍，唤作“孙供奉”。诗人罗隐下第不久，听闻此事，忿忿不平，写诗抨击：“十二三年就试期，五湖烟月奈相违。何如学取孙供奉，一笑君王便着绯。”一个读书人指望科考改变命运，十来年里连湖光山色都无暇观赏，却不及一头猴子，逗乐皇帝就能著绯当官。罗隐的愤慨揭露了深刻的危机：一个王朝，堕落到这种地步，不亡又何待！果然如此，唐昭宗回都就被军阀朱全忠掌控，次年，这位“全忠”就把他杀了，不久自己当上了皇帝，即后梁太祖。梁太祖即位，唐朝旧臣纷纷觍颜转事新朝。新主对“孙供奉”倒也不薄，仍让它殿下起居。不料陛见时，也许那猴儿发觉殿上换了主子，径直奔向御座，跳跃奋击不止，被梁太祖下令杀死。有感于人臣的节概竟不及一头猴子，《幕府燕闲录》作者一声叹息：“唐臣愧此猴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