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的金星玻璃

  戴萦袅

  《红楼梦》第六十三回写道,贾宝玉让丫鬟芳官改扮男装,给她起了个新名字“耶律雄奴”。贾府的姬妾丫鬟们不通文墨,把这异域风情的名字叫岔成了“野驴子”,大家听了笑倒。细心的宝玉怕芳官难受,便对她说:“海西福朗思牙,闻有金星玻璃宝石,他本国番语以金星玻璃名为‘温都里纳’。如今将你比作他,就改名唤叫‘温都里纳’可好?”

 

  曹公见多识广,不时戏笔,也许让当今的读者好生困惑:如贾母给宝玉的雀金呢,说是“哦啰斯国拿孔雀毛拈了线织的”,假作真时真亦假,俄国既不出产孔雀,也不以毛纺工艺著称。但是,“温都里纳”并非曹公杜撰。“温都里那石”和“金星玻璃”在雍正、乾隆二朝的《活计档》中频频出现,常用来制作珠串、鼻烟壶等精巧物件,供人随身携带、把玩。宝玉就有一个金镶双扣金星玻璃鼻烟壶,盒盖内还装饰有西洋珐琅的天使,十分精致。

  关于“温都里纳”的含义和出处,学者们有说是法语玻璃柜的音译,有说是西班牙语彩色玻璃的音译,甚至有说是来自梵语。《红楼梦》法文版的译者李治华先生认为,“温都里纳”乃是法语aventurine的音译,论据《拉鲁斯词典》将其解释为“內涵金星之棕黄色宝石”,或“人造温都里纳,仿此宝石所制的玻璃或陶器”。

  笔者以为,“温都里纳”源于意大利语,本义就是金星玻璃(金砂石),多为红棕色,内里有着粉末状的铜晶体,17世纪首创于威尼斯共和国著名的“玻璃岛”穆拉诺。据传,金星玻璃是意外烧制而成的,人们就用意大利语的avventura(意外),取名为avventurina。

 

  18世纪初,金星玻璃作为教皇的礼物,由特使献给康熙帝。红棕色玻璃中的铜粉,就像满天的星星,熠熠生辉,吸引了皇帝的注意。有趣的是,那个时代来华的意大利传教士,把金星玻璃叫做venturina,这似乎是从意大利语的ventura(幸运)衍生而来,发音与“温都里纳”一模一样。18世纪末的《宝石及其估价准则》一书,也将金星玻璃称为pietraventurina,即温都里纳石。

  金星玻璃的诞生,语义中有“幸运的意外”,又因为它神秘华贵,深受清朝上层阶级的喜爱,价格飞涨,一石难求,权贵们纷纷令工匠仿制。热衷于此的,还有康熙帝的儿子、直郡王胤禔。雍正年间,养心殿造办处的玻璃厂已能烧制金星玻璃,颜色有黑、绿、黄等多种,但质量终不及威尼斯运来的。曹雪芹认为金星玻璃来自法国,多半是因为乾隆年间,法国耶稣会士汤执中,在北京成功烧制出国产的金星玻璃。

  宝玉把芳官比作这稀罕的珍品,芳官自然高兴。更巧的是,她在宝玉的丫鬟中,本来就是个“异类”。芳官原是因元春省亲,买来学戏的十二个女孩之一。老太妃丧期,贾府遣散家伶,芳官自愿留下,被分派到了怡红院。

  芳官学戏多年,却没学过做人,只按自己的好恶行事。她对于一起学戏的女伶,惺惺相惜,对她厌烦的人,态度不友善,倒有几分像阮籍的青眼和白眼。蕊官送她擦春癣的蔷薇硝,被贾环看到,“弯着腰向靴桶内掏出一张纸”,就问宝玉讨。芳官因这是蕊官送的,不肯给贾环这样的鄙陋之人,要另取一些来应付。她找不到自己日常用的蔷薇硝,便用茉莉粉糊弄人家。贾环伸手来接,芳官却把纸包向炕上一掷。按理说,庶出的贾环虽委琐窝囊,终究是正经主子,芳官不应如此怠慢轻侮。贾环的生母赵姨娘兴师问罪,上门叱骂殴打芳官,她不甘受人作践,先是回骂赵姨娘“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后来干脆撒泼哭闹起来。

  芳官漂亮伶俐,有着真性情和暴脾气,但究竟是个小孩子,什么事也不往心里去,总是兴高采烈的,淘气一日是一日,不懂得为将来谋划,学习针黹纺绩,或是为人处世之道。芳官待宝玉,不像袭人那样,温柔地规劝宝玉,也不像晴雯,一会儿跟宝玉赌气,一会儿又抱病熬夜为他修补雀金呢。对宝玉而言,芳官更像一个可爱的玩伴,一块光芒四射、新奇有趣的金星玻璃,而她在贾府的命运也像清宫里的金星玻璃一样——受宝玉的喜爱时,曾盛极一时,后被王夫人赶走、赌气出家,渐渐被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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