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霞外居闲话

  古琴家唐健垣十几岁就与国学大师饶宗颐结识,从此春风桃李,受益无穷。一段香江文化佳谈就此诞生。

  霞外居 饶宗颐 题

霞外居闲话

潘敦

  教我古琴的唐健垣老师今年七十,看上去不过五十出头,中等身材,气色红润,儒雅的面相里偶尔闪过玩世的聪黠,细看有几分像旧照片里的钱钟书。唐老师住在九龙西洋菜北街一栋旧厦的二楼,离弥敦道很近,屋子不大,方方正正,朝南的客厅终年拉着帘幕,说是怕南国艳阳太辣,晒伤了悬满四壁的新旧古琴。客厅横梁下挂的匾额是饶宗颐先生三十年前的笔墨,“霞外居”三个大字写得真俊,汉隶的裙带里撑着魏碑的筋骨。唐老师说他这斋号也是饶公所赐,有一回饶公听他弹《潇湘水云》,曲罢默然,良久,才念起杜少陵《赠花卿》里那句“此曲只应天上有”,饶公说奏得天上曲者当是天外人,“健垣,你的斋号不如就用‘霞外居’吧。”

  唐老师十几岁念高中时就认识饶公了。那年香港中文大学办商代甲骨拓片展览,唐老师闻讯前去观展。当时中大中文系的系主任是李棪先生,乃清末探花李文田的嫡孙,李先生当日恰好也在展场,见一少年对着甲骨拓本念念有词,且看且记,不免好奇,便上前搭讪,问唐老师在哪里念书,和谁学的甲骨,唐老师答曰自学,先读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再念甲骨四堂的考据论证,眼下正读饶宗颐先生的《殷商占卜人物通考》,可惜此书肆间无售,只能在图书馆借了,自行抄录,五百多页的书已然抄了近七成,说罢从书囊里取出抄本递给李先生看。李先生一见大惊,隔天便引荐唐老师去港大见饶先生。饶先生对这少年后生更是青眼有加,从此春风桃李,唐老师受益无穷。

  我后来上了“霞外居”,见了唐老师小书房里那几柜甲骨、钟鼎藏书,才知道他古文字学问大好。最初在许鹰的古董店里偶遇唐老师时,只听说他是香港来的琴家,收藏古董紫砂壶,早年做过香港茶具文物馆的顾问。唐老师健谈,那天远近紫砂掌故聊了很多,记得他说自己1980年就去过宜兴,见了顾景舟,也见过蒋蓉,请教了许多民国紫砂界旧人旧事;还说香港茶具文物馆里的那批明末清初名家砂壶大都不可靠,1981年馆内办明清紫砂展,展品多由大藏家罗桂祥先生捐赠,顾景舟受邀出席,展览前一天才经广州抵港。罗先生兴冲冲拉着顾先生到展场预览,看那几件时大彬、陈鸣远,没想到顾先生只肯夸好,不肯断老,倒叫罗先生颇为不快。顾先生无奈,才捧过展场中一件时大彬款六方僧帽壶,取下壶盖,又摸出一柄随身小镜探入壶中,再请罗先生移步:“当年请我做壶的古董商断不肯让我署名,我才暗自钤下这‘舟’字小印,此壶正是在下做的……”唐老师说他从来只爱古壶,不爱新制,“要不然那时多买几件顾景舟,如今岂不发了大财!哈哈!不过看相的说我命中难有横财,好东西能经手却难留下,买了顾景舟也不见得有用!”三十年前唐老师在上海的东台路古玩市场名气大极了,古董商收到旧琴都等着他从香港提外汇劵来买,古琴来得容易去得也快。有一回唐老师接连买了宋琴、元琴各一床,宋琴是清代琴家五知斋主人徐祺旧用,后为山东琴家詹澄秋先生的秘藏,詹先生过世十几年才又流出市面;元琴名“朱雀”,苏州吴大澂的旧藏,传到吴湖帆手上再请陈巨来亲手刻了几行铭文说清来历。两床琴带回香港被水松石山房主人Hugh Moss看上,死缠唐老师请他惠让,正巧唐老师也相中莫先生的一张清代奇木椅,于是两床名琴换回一张怪椅,知道的人都说莫先生得了大便宜!“不过好琴我还有,下回来香港记得找我,请你喝茶看琴。”唐老师临走留了“霞外居”的地址给我。

  半年后我路过香港打电话给唐老师,约定时间按地址找上“霞外居”,唐老师边请我喝古董普洱茶,边让我看他的唐宋古琴、明清紫砂,三点钟看到八点多,下楼匆匆吃过晚饭回到“霞外居”接着喝茶聊天。换茶续水的空隙里我瞥见茶桌边窄墙上一张狮子狗的照片,便随口向唐老师打听来历。“那是我从前的玩伴‘嘟嘟’,跟了我十年,有一回古琴课结束它跟着学生出门下楼再没回来,我念了很久,终忍不住去庙里问问吉凶,吕祖的乩诗里说我是‘误把狮子认作狗’,回到家当晚‘嘟嘟’便来托梦,说它本是文殊菩萨座下神兽,知我最爱小动物,亦与我有缘,才禀明菩萨,化身下凡陪我三日,如今功成回天复命去了,嘱我勿念。”唐老师一指照片,“你看,它的头是不是特别大,我真是‘误把狮子认作狗’了!”深夜里听了这样的故事我倦意全消,正恍惚间“霞外居”三个大字又撞入眼里,背上一阵寒意,我没敢问唐老师,是不是当年饶公弦外有音,斋号里早已暗藏天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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