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岸: 诗歌能让人在喧嚣中静下来

　　小编的话今年是莎士比亚逝世400周年，上海人民出版社再版了以翻译家屠岸先生的权威译本为底本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距离最初翻译莎翁的诗作已经过去66年，如今93岁高龄的屠岸先生，谈及莎翁的作品，依然充满激情，“莎士比亚的作品颂扬人性中的真善美，让人们看到生命的意义，看到人类的前途。”

　　

　　

　　屠岸:诗歌能让人在喧嚣中静下来

　　一晴

　　

　　爱书人获赠英文版《莎士比亚十四行诗》

　　1950年10月初版的由屠岸先生翻译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是我国第一部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中文全译单行本，在建国初期流传甚广。如今的人们，提到莎士比亚十四行诗必然提到屠岸先生。

　　星期天夜光杯：您写诗，也翻译诗，是怎样的机缘使得您和莎士比亚结缘？

　　屠岸：上世纪30年代后期我们住在上海我的姨母家里，我的表兄在念大学，学的是英国文学，他有好多读本：《英国文学史》《英国诗歌选》，还有他的笔记本，他的老师的讲课笔记。我经常看他的书，正是在那个时候，读到了莎士比亚的诗，为诗歌的魅力所征服。

　　后来在1946年，我常常去辣斐德路（现在的复兴中路）的一家名为古今书店的旧书店。书店的老板叫王麦秆。有次我在书店里看到由夏洛蒂·斯托普斯注释的英文版《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非常喜欢。

　　那本《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价格，是当时作为学生的我承担不起的，我向书店老板提出借阅一周。一周之后，我如约还书，没想到王麦秆打开扉页，写上了题赠，把书送给了我，还说：“书归爱书人，书得其所。”王麦秆和我成为至交，他后来成为著名木刻艺术家，天津艺术学院教授。

 

　　受教卞之琳先生翻译莎翁作品

　　星期天夜光杯：翻译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最大的挑战是什么？

　　屠岸：《莎士比亚十四行诗》有一定的形式规范，比如说有14行，不能多一行，每一行有一定的节奏，他的诗翻译成中文，是不是用自由诗形式来翻？如果用自由诗形式来翻我也不反对，但是那样会把原来的形式改变，形式和内容是结合在一起的，把形式变了，虽然把内容翻译出来，那是不完整的翻译。莎士比亚在这个严格框框里，可以骋驰宇宙、人生、历史、善恶、友谊、爱情，人生，各个方面他能表达出来。

　　要翻译莎士比亚，必须把它的形式和内容结合起来，用中文的顿，代替英文的步，每一行五个步，中文就是五个顿。比如第18首第一行，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翻译到中文我翻译成，“我能否把你比作夏季的一天。”用顿代步，并且押韵，第一行跟第三行押，第二行跟第四行押，另外两个四行也是如此，是ABAB、CDCD、EFEF、GG。最后两个是偶句。我把它翻译成中文，也必须按照这个韵式来押。

　　星期天夜光杯：有人对您翻译莎士比亚诗作带来较大的帮助或者影响吗？

　　屠岸：在翻译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时候，我学习的是卞之琳先生的翻译原则，我不是他正式的学生，可以说是他的私淑弟子。卞先生把他翻译莎士比亚第一首作为样本给我参考。卞先生翻译的方法，用几句话来概括，叫做“以顿带步，韵式依原诗，亦步亦趋”。我遵从他的范式翻译《莎士比亚十四行诗》，全是用这种方法翻译出来的。我觉得这样可以提示原诗内容和形式的结合，如果只有形式，没有内容或者两者分裂开来，就不是莎翁原来的韵味。

　　

　　多次修订，对莎翁的理解愈加深刻

　　从1950年10月屠岸译本《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与读者见面至今，已经过去了66年。在这66年中，该书多次修订再版，依然受到读者的喜爱。与我们相隔几个世纪的莎士比亚，似乎从来不曾因为时光而远离我们。

　　星期天夜光杯：您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译本，在不同年代做了几次修改，主要改了什么？

　　屠岸：有人讲，翻译作品的语言，它的生命只有30年，顶多是50年，所以过了50年，必须要有新的译本来替代旧的译本。我们的译本到现在已经66年，超过了50年。在这六十多年中再版多次，在再版过程，我也做一些文字修订，但是很少，并不太多。我看中文在这五六十年当中变化不太大，有一些变化。这叫做与时俱进。

　　关于修改的部分，仍举前一个例子来说，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我最早翻译的是，“我能不能把你比作夏日？”也符合原文意思，后来改了，改成“我能否把你比做夏季的一天？”因为在英国，夏季是最好的季节，不热不冷。莎士比亚把热恋对象比作夏季，所以我把“夏季的一天”标注出来，一天有早中晚。如果翻成“夏日”也可以，但是“夏季的一天”更贴合原文的意思。

　　星期天夜光杯：这么多年里多次的修改，您自己对莎士比亚诗作的理解和感受有什么变化吗？

　　屠岸：早年，我对莎士比亚诗的理解相对表面一点，随岁月的推移，对莎士比亚的理解更深刻。《莎士比亚十四行诗》大部分是献给一位青年的，这个青年非常美，莎士比亚在诗中劝说这位青年，你要结婚，让你的美在你的后代身上流传下去。有人说，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中写到的那位青年，实际上是给予莎士比亚庇护的一位伯爵，但深入地去感受他的作品，就会明白，莎士比亚诗中写的已经不是历史真实的人，而是把这个人神圣化、美化、升华，把人性之美体现在所呈现的对象上。莎士比亚歌颂真善美。真，是他的内涵，善和美是他两个外延，这三者在一起不能分割，莎士比亚把歌颂的对象作为真善美的象征，实际上是在歌颂人性。我们读《莎士比亚十四行诗》，就是要理解这点。

　　

　　浮躁时代，莎翁作品让人沉静

　　400多年来，莎士比亚的作品被不断地解读、演绎和改编，无论是精英文化还是大众娱乐，莎士比亚已经渗透到人们日常生活的每个角落,影响了许许多多的人。对于今天的读者，莎士比亚并没有褪去他的光环和现实意义。

　　星期天夜光杯：和莎士比亚结缘六十余载，莎翁的作品对您的人生有怎样的影响？

　　屠岸：我翻译了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也翻译过他的长诗和戏剧作品。在世人眼中，他是一位剧作家，我更愿意说他是一位诗人剧作家。“诗人”是作为定语放在“剧作家”之前的。因为他的剧本中角色的台词大部分都用素体诗的形式呈现，其戏剧作品的内涵也是诗歌。他的作品宣扬真善美。对于我而言，最大的感受是，莎士比亚的作品让我感受到，做人要一心向善，要对自己有信心，对人类的前途有信心，不要因为看到丑恶，就丧失了信心。任何时候都保持这样的一份信心，这也是生命的意义所在。

　　星期天夜光杯：您曾说，莎士比亚和杜甫有共性。我们都知道杜甫是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莎士比亚的作品，对于当下的社会，有怎样的现实意义？

　　屠岸：《莎士比亚十四行诗》在一个比较小的框框里面，驰骋人生、历史、时间、爱情、友谊。很小的框框可以上天入地，驰骋宇宙。中国的古诗也是如此，比如说杜甫精彩的往往是律诗和绝句，律诗一般只有八句，绝句只有四句，这比莎士比亚十四行诗框框更小。但杜甫的律诗和绝句也是驰骋宇宙、上天入地，达到极致。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第66首，抨击了当时社会的丑恶现象，最后说这个世界太差我都不想活了，但如果我死了我的爱人会难过，所以我还不能死。这个态度和杜甫很像。杜甫的《梦李白》二首，写了杜甫与李白的生死不渝的友情。这两首诗歌颂友谊可以和《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相媲美。

　　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风气、民俗、民生，时代会有起伏，有的时代处于高潮的位置，有的时代处于沉沦的状态，我们当下身处的时代，很难用一句话概括。它有一些浮躁，很多人不能静下心来思考问题，莎士比亚的诗歌可以让人把心沉下来。

　　

　　记者手记

　　在诗中前行

　　诗言志，诗缘情，无论世界上哪个民族，情与志都是相通的。

　　93岁的翻译家屠岸，写诗，也翻译诗。

　　他说，诗歌是文学中的文学，是生命的精微的呈现，是人类灵魂的声音。

　　他说，自己自少年时代在家庭的影响下喜爱上诗歌，便成为诗歌的朝圣者，一生不辍。

　　采访中，谈起莎士比亚，谈起诗歌，老人的每一个音调里都饱含着激情。走过近一个世纪的人生，经历了不同时代的风雨，诗歌是他生命里最明媚的阳光，是人生陷入低谷时最温暖的拥抱。他鼓励年轻人读莎士比亚的诗，鼓励他们用心体味那字里行间对人性中的真善美的赞颂。“诗歌能让人在一片喧嚣中沉静下来，给人信心——对自己的，对人类前途的信心。”

　　这是老人一生在诗中前行的感悟，和他翻译的那些伟大的诗句一样珍贵。（题图提供/思南读书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