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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家门前,就是我家窑顶

  窑洞

  李晓东

  历来的中国农民,一生主要三件事,有田地、盖房子、给儿子娶媳妇。其中盖房几乎是必须完成的使命。作家高晓声有个短篇小说《李顺大造屋》,讲江苏乡下一个老实的农民纠结一生的造屋梦。我感觉,比他著名的“陈奂生系列”更深切,在困苦到麻木的状态中,依然透出幽默,是无奈的同情,而“陈奂生”却越写越油滑了。

  黄土高原的民居,最典型的代表便是窑洞。窑洞依山凿土,的确成本很低。记得我小时候大姑家打窑洞,一孔50元工钱,除了安门窗,再无其他花销。四孔窑洞,也算一处基业,200元,不够今天吃顿甜品。传说中,窑洞冬暖夏凉,恍若神仙洞穴,的确如此,而且还可大洞套小洞。反正向山里挖,都是有空间的。我姥姥家窑洞的炕上,还有一个小窑洞,被子后面,两扇小门,里面却不小,用来藏粮食的。小时候,我常和表弟妹们下去,仿佛山洞探险。原来猜过一个谜语“越刮越粗,越砍越长”,答案就是窑洞。不过,窑洞也有缺点,最大的问题是不够安全。黄土直立性好,所以可以无梁无柱而屹立百年,可前提是雨水少。女娲抟黄土捏人,就因为黄土遇水,则温顺柔和,可随意赋形。甘肃天水麦积山石窟的佛造像就是泥塑,如蜡像般栩栩如生,细节表情上比石雕要精致得多,所以才能被誉为“东方雕塑博物馆”,诞生“东方微笑小沙弥”。福祸相倚,黄土含水一多,容易垮塌。我三姨家打了五孔窑洞,只剩装门窗了,一场大雨下来,全都塌掉。窑洞通常外面塌,里面不塌,行走在黄土高原的坡坡岭岭上,常能看到塌了一半的废弃窑洞。

  再者,虽然黄土高原千沟万壑,找个打窑洞的地方不难,但要形成一个村子,还需聚居在一起。屈原《九章·山鬼》有句“若有人兮山之阿”,陶渊明诗句“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注解曰“山阿,向阳的山坳”,一直不大理解,直到有一天,从离村数里的山梁上眺望我村,发现几个山坳相连,构成我村,一个住满人家,其余都是耕地,马上联想到“山阿”。窈窕美丽花朵满头的山鬼,就从这里袅袅地出来吧。陶渊明诗全在生活,是典型的“非虚构”,“托体同山阿”的山,就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山,不是高大上的泰山昆仑,而是自己村边的坟地。许多家如果都在一个“山阿”里打窑洞,便只能一层层叠在崖壁上了。因此,黄土高原上的窑洞,一部分是打的,一部分是筑的,就是用黄土自己砸成的土圾垒成,是平地上建窑洞。其实平地上建房屋也可以,但总感觉窑洞才是正经住处,房屋只能是配角,如主食和小菜然。直到现在,要修“地方”,别人还是问“造几孔窑洞?”

  我家老院子,就用这种方法建了三孔窑洞,还有三间楼。“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在这里很写实,能且只能“更上一层”,多了不行。鹳鹊楼是三层,著名的黄鹤楼、岳阳楼也是三层,就不得了了,因为其他楼都是两层。楼,其实是阁楼,在房屋上再加一层,大约一人高,不能住人,用来放粮食和杂物。木楼梯在屋内,讲究的人家,楼梯口有盖板,上楼时顶起,下楼时放下。造楼房的花费比筑窑洞大得多。墙虽然用圾,但楼板需许多木板铺成,还要梁、椽、檩,和大面积铺房顶的瓦。谁家造了楼,就像上海住上花园洋房一般,是财富的最有力象征。楼房的另一高大上特征是,如我村这样建于“山之阿”的小村,都呈阶梯状分布,你家门前,就是我家窑顶,楼房高于窑洞,且是独立的,鹤立鸡群之态一目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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