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林森：“孵”书店

　　陆林森/文

　　上海话中，有些听上去非常“本土化”的语言，实际上是很有意趣的，譬如“孵豆芽”“孵混堂”“孵茶馆”，一个“孵”字，就很具神韵。“孵”，读音为fū，到上海话里，音就近似一个“布”字了，而按照字义，“孵”即鸡伏在卵上，使卵内的胚胎发育成雏鸡，上海人通常称之为是“孵小鸡”，这个过程是很花时间，需要有足够的耐心，且是受不得外界干扰的。

　　对“孵”，我有点儿体会。不过，此“孵”非彼“孵”。年少时，我住在虹口老街上的一条陋巷，家贫，买不起书，因此常去书店“孵”上一会儿。我记得，一条由南而北的四川路上，有两家新华书店，一家在北，一家在南。四川北路到了山阴路、甜爱路，一个急转弯，向西、北方向蜿蜒而去，北面那家新华书店，就夹在山阴路、甜爱路之间。南面那家，位于武昌路、昆山花园路当中，比起北面那家，这家坐东朝西的书店，门面大了许多，未及进门，迎面墙上，赫然一块方形铭牌，上面写着：商务印书馆上海虹口分店。楼下，除了卖书，好像还兼卖文具，二楼、三楼，楼面宽敞，一排排书架，都是书。前来买书的，多半是住在四川路附近的，当然也有不少路过虹口，闻到了这里的书香，便信步走进了书店。

　　我在虹口念书时，常去四川路上那南北两家书店，但去得最多的是四川北路856号，这就是南面的那家书店了。说是去书店，其实是去看书，因为家贫如洗，母亲实在掏不出闲钱给我买书，放学的时候我就背着书包，从高阳路上的一所重点中学跑到这家书店，在那长长的书架旁，慢慢翻阅，陶醉在只有书页才有的那种气味里。店里的营业员见了，不赶，任由我站着，间或看我一眼，送上一张笑脸。

　　我那时就想，到底是一家已有几十年“店龄”的书店，好像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慈祥、心胸开阔，容得下一个小小年纪的穷学生。及至稍长，我仍常常去那里，也终于明白，这家书店原是家“红色书店”，无产阶级革命家陈云曾在这里工作过，并以此为红色起点，奔赴延安。因为去的次数多了，我对这家书店由陌生到熟悉，对店里的布局，也了然于胸。沿着木质楼梯逐级往上，左侧墙上挂有几个镜框，里面是陈云当年在这里工作时的照片，一楼到二楼的拐弯处，也是一堵墙，上面挂着的，也还是几幅镜框，折射着彼时的情景。看上去，那些老照片的颜色都有点泛黄了，一幅一幅，浏览过去，我不由沉湎在一个远去了的时代。

　　“孵”书店于我，是一种难以言说的乐趣。冬天日短，太阳早早便坠了下去，擦黑回家，母亲也不嗔怪，只是嘱我快将温热的晚饭吃了，将功课做完休息，此外便再无一语。她知道我不会“野”到哪里去，一定又去“孵”书店了。我知道，母亲因为没钱供我买书，这时心里一定很难过。这个“野”字，也是上海的“土话”，大约是一味疯玩、不着家的意思。后来，我有了工作，买书已不是问题，但母亲却因病离我早早而去，这使我悲苦了好长日子，一想起以前“孵”书店回到家里的情景，更是伤感不已。可惜的是，现在四川路上的这家书店已不见了。往日的影像却是恍如眼前，历历在目。

　　除了四川北路上的这家书店，提篮桥那里也有一家，很宽敞的店面，那也是我常去的地方，店家的心也很宽敞，任凭我在长长的一排书架旁翻看。店堂里很静，大门外，8路有轨电车叮当、叮当地驶过，我竟忘了时间，“孵”去了大半日时光。后来，这家书店也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高楼广厦，东大名路已经成了上海航运一条街。及至年长，我家居张家花园，也就是如今的张园，附近有家卖旧杂志的书店，我也常去那里，一“孵”，也总是忘了时间，等到拎着在菜场买的几棵菜回家，石库门里的人家几乎将中午饭的碗都洗干净了。幸亏，妻子对我的“孵”了如指掌，自然也是无话可说，由了我去。好多年前，这家南京西路江宁路拐角处的书店也不见了，渐次出现了拔地而起的高楼，气派得很，但我一想起当年“孵”书店的情景，心里总觉得好像失去了一点什么，上海话中，我也很少听到诸如“孵豆芽”“孵混堂”“孵茶馆”之类的“土话”，更不要说“孵”书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