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茗屋：安持读书之记

钱君匋老师叫我带了五元钱和那方黄玉，请陈巨来丈篆写元朱文“无倦苦斋珍藏之记”（那枚印稿收在《陈巨来治印墨稿》第二页上）。巨丈坚决不收润笔，说“叫钱君匋搭我刻只图章就可以了”。

　　安持读书之记

　　陈茗屋

　　在日本搬迁工作室，翻检旧物，发现了二枚印蜕——美帝是纸老虎、古巴人民必胜。应该是一九六四年的。竟然已经过去了五十多年。是翁闿运丈要我刻的，惭愧惭愧，被邀参加当年书法协会举办的“古巴人民必胜”书法篆刻展览。

　　那时的协会在永嘉路中国中学对面弄堂里的一幢小洋房。高空蜡地，前面有草地花园，颇为讲究。据说原是无锡荣家的产业。驻会的干部叫杨林，还有一位姓王的女工作人员，其余的几位都是书法名家。经常办公的有翁丈和胡问遂丈。有一次我去探望二丈，快下班了，问遂丈要我陪他去看望钱君匋老师。那时，老师住重庆南路幸福坊，和我家比邻而居。胡丈告诉钱老师，那天他收到出版社二元稿费，非常开心。他们叫他写了二条字“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钱老师那天也很高兴，还把写字台抽屉里收藏的一方长方形田黄，拿出给胡丈欣赏。

　　胡丈写的那二条字，出版社视为对联，大量印刷，尤其在一九六六年以后的十来年里，全中国几乎每家人家都张贴的。

　　那时的稿费，二、三元，也有点可观。记得那年代有一次傍晚去看望巨来宗丈，等了近二个小时他才回来。一进门兴冲冲地说，今天“猛门人”（巨丈给陆俨少丈起的绰号）赚了三块洋钿稿费，我搭张炎夫敲伊竹杠，叫伊勒“天鹅阁”请客吃公司大菜，一块洋钿一客，三个人三块洋钿，吃得蛮开心。

　　钱老师的那块田黄，常会拿出摸摸，不舍得刻。有一次叶潞渊丈在星期天下午来访，潞丈一般晚上来，在一楼客堂间商谈《中国鉨印源流》的写作，白天来访是我见到的仅有的一次。因此，钱老师延入二楼卧室兼书房欢谈。老师说着说着，掏出了那方田黄，潞丈摩挲一番，赞曰好好。但是，以我对潞丈的熟悉了解，他的“好好”似乎言不由衷。所以我送出弄堂便迫不及待请教究竟。果不其然，“勿对勿对”。

　　后来，钱老师想奢侈一番，叫我磨平印面。一磨，只听见“吱吱”的尖锐声，无法磨去丁点。老师也大吃一惊。问了裘国强，才知是黄玉。那时，裘兄在玉石雕刻厂雕琢玉器。

　　再后来，老师叫我带了五元钱和那方黄玉，请陈巨来丈篆写元朱文“无倦苦斋珍藏之记”（图一）（那枚印稿收在《陈巨来治印墨稿》第二页上）。巨丈坚决不收润笔，说“叫钱君匋搭我刻只图章就可以了”。

　　钱老师一时拿不出印石，我便送上一方打磨得非常漂亮刀感又佳的青田。于是，就诞生了这方“安持读书之记”（图二）。老师在印侧说明“一九六七年国庆后三日，为安持道兄制，君匋”。“是石为推之赠安持者，翌日晨起又记。豫”。是印后来收在《钱刻文艺家印谱》四十页上。

　　老师的这方印章，允为他的代表作品。既有强烈的汉印风和赵撝为叔味，且具现代装饰美。当我把这方佳印呈巨来宗丈时，席上有一位上海外语学院法语专业的女学生，很漂亮，周姓，听说虽是初涉篆刻，却是钱瘦铁先生的再传弟子。宗丈接过印章便呼“超超等，头头等”，又示周氏女，询其感想。女子说，刻的人大概老懂装帧，老有现代味道。宗丈一拍台子，侬讲得邪气对，钱君匋是大名鼎鼎的封面装帧大专家！

　　过了几年，我身陷里面时，有一位同窗的杨兄，是学法语的“反革命学生”，竟然是周氏的同班暗恋者。说起该女的清新脱俗，其沉思良久，翌日犹昏昏然。此情此景仍历历在目。惜彼此平反后未获一见，也不知周女还在奏刀否。

　　大概十六七年前，这方“安持读书之记”居然出现在上海的一家拍卖行，且流拍了。主持者便拿来希望我买下，好像是三千五百元。可惜四角俱已损坏，原先光光滑滑的青田石碰碰得毛毛糙糙。不过我还是买下了，买回了一段逝去的岁月。

　　那方巨来宗丈篆写的“无倦若斋珍藏之记”，钱老师写了一封信令我送去长江刻字厂，请一位权威的刘姓师傅刻制。玉比刀硬，篆刻家自己是无法奏刀的。刻字厂有专门的刻玉机器，应付裕如，是他们的绝活。刘师傅好像是刻字行业的第一号人物，所以颇有点架子。当然，当时我只是一个无籍籍名的小青年，其应该可以居傲鲜腆的。我连连央求：老师说，千万请您亲自操作……他不耐烦地回答，去告诉钱君匋，放心好了！

　　刻好后，也是我去取回的。老师钤出一看，摇摇头，“这怎么能用呢”。听裘国强兄说，后来，老师叫他拿去玉石雕刻厂磨而重刻别的内容了。老师还告诉裘兄，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在北京，有天黄昏，友人持此求售，说是田黄，价未谈妥而罢。隔几天黄昏，其又持来，天暗看不清楚，便上当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