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

岁月有时就很小说，有很多黄金白银。

　　梅子涵/文

　　我专门走到体育场来看看。很久没有到这儿来了。这是小时候常来的地方，那时中国到处都打乒乓球，都说容国团、庄则栋，下课的时候，我们在课桌上打，铅笔盒放在当中当拦网，下午有时到体育场打。两毛钱打一个小时，四个同学来，一个人出五分钱，如果打两个小时，每个人出一毛钱。那时候五分钱一毛钱都很值钱，所以有五分钱一毛钱的小孩很少。

　　到了初中，我的项目是短跑，当了田径队队长，来这里参加区运动会。那时真是年纪小，只会兴奋，不胆怯，看着跑道这一头那一头，昂然觉得它是属于我的。穿上钉鞋、短裤背心做着准备活动，初赛、决赛，初二的时候就得了初中组第一名。

　　然后就有了接受少体校教练训练的机会，每个星期来一次，我们学校就来了我，十来个短跑小孩，教练姓牛，很专业的风度，我们在他的权威感里服从得鸦雀无声，像一群呆头呆脑可是明明又那么机灵的活木偶，那个年代我们这些小孩、少年啊，闷着头也闷着心思，浑身弹力四射，但是我们却连话都不敢和他说。那是不需要说话的下午，那是真正的闷头闷脑的少年体育时间，那是好极了的感觉哦！练得最多的是跑看台的台阶，也可能记得最牢的是那样地跑台阶，从下到上，从上到下，飞速跑上去，飞速跑下来，那真是飞速！有一个好看的女孩，经常在我右面，非常轻捷，在跑道上时，我从不看女子比赛，而在这台阶上的飞速里，才看到优秀的女孩子运动员拼力时竟也那么豪气，却又是溢满均衡和柔美，手脚间都有舞蹈。

　　我们跟着牛教练训练了两个学期。那是全神贯注、默不作声的两个学期，来了就练，结束就走，彼此都不说话。我和女生当然更不可能说话。那时候，男生女生说话，是有点庄重的，在我的那个年纪，在我从小的教育里，尤其那时的我，害羞几乎是性格里最主要的成分。我们都只是跑啊跑，我们大概都只知道要听牛教练的话，我们大概都只想能够在跑道的终点第一个冲线，线是红的。

　　每次训练结束都快黄昏。走在路上，我完全不觉疲沓，而是好像更有弹力。十几岁的好年龄好岁月好身体！但是肚子很饿。我在公园对面的饮食店买一碗阳春面一个烧饼，一共一毛一分钱。有时是在食品店买一个面包，一毛钱。钱是刚才牛教练发给我们的，每次训练结束，牛教练都发给我们两毛钱，在那个钱很少的年代，我们这些小孩们竟然也有津贴！第一次发时，我开心得惊异！那不是牛教练私人给我们的，但我只要想起，心里的句子都是：“牛教练发给我们两毛钱。”那几乎也是我对钱最精贵的记忆！

　　我早不住在这个区了，妈妈还住在这里。去妈妈家是完全不经过这一条路的，所以很久没有来过。今天我特意走过来，我对妈妈说：“我去体育场。”妈妈知道我在那儿的少年日月，她阅读过很多长篇小说，非常懂我心里的许多静止和动态，欣赏得了我记忆里的黄金和白银。

　　体育场的大门关着。它当然早不是以前的样子，四周的一切都不是以前的样子。这个飞速年代，一切以前的样子都很难看见，长大的每一个人也都没有了以前在路上走着的弹力，所以才把最普通的光阴故事看成黄金和白银。

　　体育场对面有个蛮有模样的咖啡馆，我想坐在那儿喝杯咖啡，看着体育场，心里一定会有很弥漫的感觉。这不是一个热闹地段，只有靠窗的桌前坐着一个老人，蛮老了，背略弓，面前放着一杯咖啡。我很少看见很老的人喝咖啡，我母亲也不喝了，虽然她还是那么喜欢它的香味道，虽然她依旧用百雀灵，她说喝了睡不着觉，不喝都睡不着。

　　我很想坐在老人的对面，“我坐在这儿可以吧？”

　　“你坐你坐，不客气的。”

　　“你喝咖啡睡得着觉吗？”

　　“我难得喝，香味道蛮喜欢，我老早在这里踢过足球，是工人队的，睡不着不怕的，不喝也睡不大着。”他指指体育场。

　　“你多大年纪了？”

　　“89了，我走过来要两站路，我不乘车子。”

　　“那你走路要当心。”

　　“我老早踢工人队，在这里比赛，我脚劲好。”他这么说的时候有一种很使劲的顶真，弯着的腰也很使劲地直了直。

　　我没有说我小时候在这里打乒乓球，参加运动会。他很沉浸在他的黄金白银里，我听他的沉浸。他说，那时候，足球比赛，看台上没有多少人看，不像现在，人山人海。

　　我听的时候突然想，如果坐在对面的是牛教练，我对他说那时的跑台阶，那时的两毛钱，他会不会有些记忆，他能记得住我的一点点样子吗，我又能把他以前的样子现在的样子连在一起吗？我想着根本不可能的情景，我离开的时候，老先生还坐着，我对老先生说：“钱我付掉了，你不要付了，我请你喝咖啡！”

　　他说：“你太客气了，谢谢，谢谢。”

　　“你姓啥，老先生？”如果他说他姓牛那就好玩了。

　　他竟然说：“姓牛，就是一头牛的牛。我老早踢球的时候，大家不喊我名字的，都喊我老牛。”

　　我不是在写小说，它是真的。岁月有时就很小说，所以有很多黄金白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