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弯淡淡的新月,刚好挂在柳树梢的时候,阿牛领着我,来到了阳澄湖边。白天,清得能看见游鱼、水草的湖水,现在幽幽的、静静的,像闺房中梳妆台上的一面明镜。早已有几盏一闪一闪的马灯,在湖面上闪烁。
那是正在蟹簖上照蟹的人们。
初冬,正是湖区人照蟹的好季节,俗话说,“西风响,蟹脚痒”,一到这个季节的晚上,阳澄湖的水中就有无数大闸蟹爬着。蟹农只要在湖滩荡口设下一道围网,留一个“缺口”,用马灯贴着“缺口”的水面,螃蟹见到灯光,就会拼命地向亮光处爬去。照蟹的人披着棉衣,裸露着手臂,弯着腰,灯贴着水面,眼睛盯着水下,见螃蟹爬来,就伸手将螃蟹捉住。照蟹讲起来容易,其实是很辛苦的。累不用说了,那冷才是最难熬的。
记得50年前的一个晚上,阿牛也领着我在他家的蟹棚里照过一次蟹。那晚,西北风呼啸,寒气迫人,我披着棉袄蹲在四面透风的棚里,冷得直打哆嗦,一股寒气,顺着大腿向上,直扑全身,我快要冻僵了。阿牛看出了我的窘相,一再催我回住所休息,但我硬充好汉,咬着牙一直坚持到翌日拂晓。那天晚上,我在湖中的蟹棚里究竟怎样咬着牙熬过来的,现在已经记不清了。我只依稀记得,回家时,我们的竹篓子里装着10多只张牙舞爪的大闸蟹,而我只照到了两只,余下的都是阿牛照到的。而那两只螃蟹,却使我着实激动了好久,尽管我第二天就感冒发烧躺下了。它使我第一次尝到了生活的艰难,以致以后每次吃到螃蟹,甚至看到螃蟹,都要使我想起那个也许是我终生难忘的夜晚。螃蟹味美,来之不易。
后来上调回机关工作,我再也没有照过一次蟹。前不久,阿牛到市农贸市场签定出售螃蟹的合同,顺便来看我,硬逼我回湖浜村看看。盛情难却,深秋的一天,我来到了湖浜村。几乎不认识了,昔日的穷乡村变成了繁华的小集镇,阿牛家也变了,一栋二层的小洋楼代替了过去的三间破草屋。走走看看,湖浜村的人家都变了,都富了。
当天夜晚,我就吃上了大螃蟹。我知道,这是阿牛家人工养殖的螃蟹,一只四两,味道鲜美。阿牛以为我一定会吃上好多只,我同他从来是不客气的,没想到我吃完了一只,就放下了工具。
“味道不行?还是不喜欢吃螃蟹了?”
我摇摇头。我又想起了那个难忘的夜晚,一股不可名状的感情涌上了心头。我轻声自语着:“现在,不正是照蟹的季节?”
精明的阿牛一下子猜透了我的心思。他笑了,说:“好,不吃就不吃吧,今晚,我俩去照蟹,说明你还没忘记湖浜村,没忘记阳澄湖。”
“怎么忘得了呢?”
是的,忘不了的,一辈子也忘不了。那些已经深深铭刻在心里的记忆,不管岁月流逝多久,都磨灭不了的。
月华似水,风平浪静。在幽幽静静的蟹棚里,马灯照着阿牛红扑扑的脸,他兴致勃勃,话也特别多。他告诉我,其实,你不来,我过几天也要来照一次蟹的。这几年,虽然家里养了那么多蟹,卖了不少钱,可每年到了照蟹季节,我总要来到湖中的蟹棚,待一个通宵,村里其他人也一样,尽管近年来湖中野生蟹稀少,有时一个夜里一只也照不到,但还要来守这空棚子。为什么,一时讲不清,好像这湖里、蟹棚,总有什么在牵着我的心,不照一次蟹,总像失去了什么似的。
听了阿牛的话,我突然明白了,世界上,很多美好的东西,是不会轻易改变的。不是吗?今天,湖浜村人已经在大量的人工养殖螃蟹了,但他们每到这时候,却还要来照蟹,还要来尝尝蹲蟹棚的滋味。我想,这决不是一种单纯的怀旧;他们是要保持那种传统的吃苦耐劳的精神吗?我也说不清楚。 (曹乾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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