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读 | 黄浦江上找“绿”

　　那次初涉上海滩的经历，显然是那个暑假里最好的社会实践课，培养我成为一个生活的强者：敢于闯荡未知世界的无畏者，勇于直面棘手问题的坚韧者，善于用健全官能感触人生的思考者。

　　对比百年前我的同乡潘汉年闯荡上海滩，我在升高二的暑假里的经历，简直如微尘般不足道，顶多是鸟儿在黑夜里的一次惊飞；但是对于正在上海读大学、就连几双鞋子都要“快递”运送的儿子来说，这或许堪称壮举。

　　1960年，襁褓中的老三舅舅被送给上海川沙县东海边某农户做儿子。意想不到的是，他不仅得了活路，而且长大后有了出息。我去找他时（1988年），30岁不到的他已经当了多年大队书记。老实巴交的父母希望通过这次投亲，请他卖掉些特产，补贴家用。

　　麻袋装满石英砂，简易包装的茶叶也被装进了粗笨的麻袋，满满当当两麻袋，总重80多斤。父母的意思是让我跟船走，但船老大一口回绝：要走几天几夜的，这么热的天，肯定吃不消。现在想来，父母实在想得太简单了。走南闯北的船老大建议我过两天乘汽车去上海，到宁国码头找他，他要在那等好几天才能卸货的。那时，手机闻所未闻，而我从未到过县城，也不问问宁国码头与西河码头有啥区别，脑筋里的反应无非是河埠头的水泥船会多些。我不加思索地答应了。

　　懵懂中，经过大半天颠簸，我到了共和新路长途汽车站。一下车，眼前的街景、人样、口音，已迥异于张渚，我仿佛是被蒙面带入完全陌生的世界。

　　路在嘴上。这是出门前妈妈为我配备的唯一必需品。经询问，我又搭乘长途汽车至川沙县城，再经祝塘线到施湾公社。这时天已暗下来了，我一路步行，打听，问询著名的“杨某某”家住哪里。一个多小时后，昏暗中，我来到一片水泥场地，一个矮小的方桌旁，一名妇女正在喂一个男孩吃饭。“请问，知道杨某某家在哪里吗？”猛听之下，她惊讶极了。可以肯定的是，她根本不会想到，那天会有这么一个黑矮瘦小的小亲戚，千里奔赴，来这个海滨小村找她。

　　舅舅很忙，他几乎每天吃完早饭就出门了，而且要在我入睡后才回家。到了约定的日期，我便独自去找宁国码头。

　　暂别东海岸，我从十六浦码头乘轮渡来到浦西。顿时，我傻眼了，哪里有什么码头啊？黄浦江沿岸，工厂、各种堆场，一家挨着一家，而且都有围墙，根本没有西河码头常见的水泥船横揽松扣景象。中午毒辣的太阳下，城里人似乎集体隐身，无处问询。我焦急地寻找，翻越一道道围墙，像流浪者一样游走在黄浦江西岸。

　　黄浦江有着我从未想像过的宽阔，至少有我见过的最宽河面的十倍。但我无心欣赏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的奇异江景和都市繁华，只是一心寻找水泥船篷顶上一块绿色拱型石棉瓦，那是船老大和我约定的唯一线索。可是，到哪里去寻找啊？几个小时过去了，我又饥又渴，浑身脏兮兮的，彻底失望了。

　　蓦地，一点绿意飘然入眼！它是精致世界里、流动黄绸上一块尽显粗俗的石棉瓦，是宽阔浦江和繁华都市中若隐若现、极其渺小的一抹绿意，但它轰地一下燃起了我的全部希望和热情。我几乎喜极而泣！

　　呼喊，声嘶力竭。船老大终于听到了。顺着他哑语般的指点，我又是第一次惊讶地通过挂在江岸上的铁链软梯上了船。当一屁股坐下来时，我突然觉得黄浦江竟然和家乡的西河一样亲切：她的颜色，和日夜接纳石英砂（黄石）矿废水以及山洪的西河一样浑黄，一样熟悉；她的宽阔，成了一种宽容，她大度地接受了一名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无知小孩，就像日夜接受着众多进进出出的船只；她用无言的智慧，教会了一名小孩生活的艺术，并且着实影响了他的人生。我明白了，这大概就是“母亲河”吧。

　　船老大和我一起，分两次把茶叶抬到软梯下。他助我把麻袋扛上肩，我顺着软梯，“飞檐走壁”直上地面。船老大的使命完成了。剩下的路只有靠自己。

　　那次“闯上海”所付出的经济成本，比起今天的城市父母为培养孩子所作的投资，简直微不足道。我所得的利润，与我这个从小在农村长大的孩子的人生体验与收获相比，也是有限比之无限。之所以怀念那次往事，实在是因为我想到这是所受的教育中最好的部分之一。那次初涉上海滩的经历，显然是那个暑假里最好的社会实践课，培养我成为一个生活的强者：敢于闯荡未知世界的无畏者，勇于直面棘手问题的坚韧者，善于用健全官能感触人生的思考者。正像英国有位作家说的：我们应该从远方，从奇遇、危险和每天的新发现中，带着新经验、新气质回家来。（吴立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