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指连心

一向自信的我，这回捡一个教训。前不久锁骨部分胀痛，以为是风寒所致，贴一张膏药，对我这样的金刚不坏身来说，简直小菜一碟。但是接着背部又整个胀痛，气短，无力。朋友懂医学，劝我去拍个片子，看看肝胆部位是否闹事。我的老伴赶紧陪同我到北京大学深圳医院挂老年科，第一关就是做心电图。没料做完刚下床，就被“逮住”：“您先别走，不要到处走动，就站到这儿等候。”一会来了两名护士，对我说：“您已确诊。”扶着我下楼，到抢救室。

风云骤变，金刚不坏身已处在生命的风口浪尖上，我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那闪闪发亮的柳叶刀下，曾经不知有多少下不了台的死鬼。我这回万一下不了台，没有别的路可走，现在有什么准备？

我躺在手术台上，静候柳叶刀光临，此时无书可读，也不可以读书，那像什么话？我只有默默背诵我喜爱的并读刘克定过的书。

想到林妹妹可能也是死于心脏病，我一直怀疑林妹妹的心脏病属于哪种类型，可能不是心肌梗死，速效救心丸解决不了问题。她留下遗诗一首：“花魂鸟魂总难留, 鸟自无言花自羞。愿侬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真是可怜见！

又想起作家梅苑到巴黎专程去凭吊过缪塞，她写道：“……一片柔弱的光洒在缪塞的墓上，也同时撒在我的身上。墓上缪塞的塑像是这样地予人好感。从整个坟墓的设计和装饰，可以看出法国是如何喜爱他们的这位诗人。缪塞在四十七岁便去世了，对一个作家来说，是一个令人悲痛的年龄。坟墓的周围用小小的栏杆围着，墓前是一株四季常青的柏树，墓后是一株柔弱的杨柳，多么强烈的一个对比，这就是缪塞。”（梅苑《人海巴黎》）

缪塞向人们提出了一个很值得思考的问题：多少人匆匆作别这个世界的同时，他们的肉体的外膜裹挟着的一些美好的思想、人格、智慧，也随之殒失。在此之前，这些美好的东西曾向这个世界努力地发出它的光亮。

有的人诗名盖世，是因为他们作品的艺术力量征服了千千万万读者的心；而有的星辰，由于种种原因，如在人们的视线之外，或者被星的光河所淹没，但当这颗星辰划破长空时，那闪光的除了他们的作品，也包括他们人生的全部——带瑕的玉，仍不失为玉。

这种手术室静寂中，我却能听到振翅搏击的响声，看到那神秘火炬的吹拂熄灭了虚假的光亮，却增添了真正的光明，感受到爱的哲理，使心灵得到净化。

一个小时过去了，我仍然躺着，并无动静，耳边听到刀钳的响声，一会儿，我的右手感到针刺的痛楚，一针，两针三针……接着没有感觉了。

几个护理轻轻地将我移到担架车上，推着去病房。此刻蓦然回首，那医生正在，无影灯下，目送着我。他年纪很轻，三十多一点，戴着眼镜，短头发。我叹服：这么年轻，操作血管造影仪器，通过我右手的动脉，将支架输送到心脏，疏通了心肌管道，真是何等了得！我的眼眶湿润了，杜胤龙，北大医学院毕业的博士，沉静，话语不多，好像他的头脑里是满满的医学数据，造影图像。他很谦逊，不多谈自己的情况，只是说：作为医生，我的职责是治病救人，这是应该做的，没有什么可谈的。

是啊，同样一瓶可乐，在小卖部只卖三元，在五星级酒店的卖价却是十六元。医生把自己的工作只当作是一罐可乐，放在哪里，也不过就是可乐。在世俗的眼光里，“身价”是不能证明成就和能力的，只有踏踏实实成就自己，充实自己，才有真正的价值。

是的，感伤已经走远。十指连心，让我得到了一个教训，心脏问题，运用造影医术，在右手得到解决，我得感谢自己的右手，为了挽救心脏，它作出了无私的奉献！同样，当它受伤时，最感疼痛的也是自己的心。这用在医院心内科的医护人员身上，不是十分贴切么！（刘克定 写于出院十天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