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静：岁末的针脚

这样的日子里欢喜做点针线活，穿好细毛线，翻出旧高领毛衣，剪了缝成低领。似乎中年后，对衣服的要求变得“松散”起来。从年少时就学会的针线女红，缝缝补补是没有问题的，早年剪了纸样做简单的短袖布衫也可以，当然如今缝纫机是早就不踩了，只是繰个裤边，缝点什么，甚至修补毛衣的小蛀眼也还过得去，至于多年前在深色衣衫上绣几朵花，将破洞缀成一朵叶子，这样的活计是很少做了，颈椎视力都吃不消了。但是针线家什一应俱全，早年已故外婆的巧果形木质针线板还藏着，卷粗线正正好，年底岁末的做点针线活，觉得倒蛮恰当的。

穿针引线，定定心心，像少时暑假里和邻居女伴一起在楼梯口的穿堂风里学绣花，汗水慢慢就收了，就算密密地渗出鼻尖，手绢擦一擦，喝几口大麦茶，依然安心绣起一朵小花来。上下反复左右，针线好比某种连缀，连缀起了年末和岁初，结束和开始，连缀起静心和烦郁，虽然其实这些之间并没有边界，各种发生依然延续，诸种疼痛依然继续，外部内在的沉痛依然积郁，甚至岁末时常有亲朋的离开，家人的疾患，暖心和心碎交错撕扯，心境时时左冲右突，可是看到香樟树在冬日里萌芽春叶子，看到深秋的樱花树叶竟然如枫叶那样红润，不免又得了丝缕安慰，不必感叹视力已经老花，像少时看到的老外婆穿了几次才安妥好针和线，外婆年迈时的针脚还是那么匀称平正，像她一辈子的人生平常朴素又绵韧，每次自己做针线时总是情不自禁念想外婆做的短袖衫、中式装，对襟衫上的琵琶纽葫芦扣，现在人们不吝赞美盘扣何等美丽，在外婆枯瘦的手上不过是平常手工，如今的我常常会想，消失在时间中的那些过去的女人们何其素心淡然。好比旧日衣裳的针脚，总是干干净净，它并不附丽时间的辍补，它只是手工本分的模样。

冬月里去早上的人民广场，九点钟的阳光，银杏树下，洒水车驰过，路面像水彩画，人车皆不密，不远处白鸽和孩子在晨光里闪烁，鸽子扑棱棱飞上香樟，妥帖动跃，再走进上博看历代书画，时空交错，隔着许多许多的光影和人，写字的人，画画的人，都曾经那么妥帖和飞扬，董其昌临米芾的《天马赋》，雄健跌宕，在安静的展室里生气勃勃，笔墨线条、方寸内外之气，连缀起宋朝和明代，连缀起米芾和董其昌。看到海瑞的行书五言诗页，上博说明乃海瑞罕见存世书迹，“子钓而不纲，心岂在于得。梅花川上渔，坐久忘晨夕。情同溪水清，梦与寒香白。风雪莫无人，蓬茅照颜色”，诗写得清正，字迹也是内敛，和想象中主持江南治水的海瑞之大气磅礴略有出入，其实也是内质往通。那么多年以后的今天，我们还能看到这些起伏跌宕的线条，感到某种无形之气分明的撞击，这些线条大概就好比密密的时空针脚。

一个电影剧组利用拆迁中的江阴街旧宅修缮了几处民国铺面，影院照相馆米店等，一时吸引众人前往。老住户是见老街如身体进入记忆，新客人则藉此探访想象，为现在添记忆，各得其所。吊车巨臂大型反光板灯具，民国风绿皮道具大卡车，一一到齐。上海大阿姐灰大衣黑紧身裤黑短靴贝雷帽当然要各处拍照，跟班爷叔毫不含糊，大阿姐靠在车头摆POSE不过瘾，偏是要双脚双手攀上车头顶，侧头斜望，四五爷叔拢过来，更使那阿姐下巴往上翘。此时是否来一句“巡捕来哉”，大阿姐如何姿势？一对老夫妇倒是矜持，倒非长衫旗袍，不过当下寻常，手臂挽起，斯迪克滴笃，背影两侧，一侧老街街角，一侧待拆旧屋和矗立高楼，外卖小哥的电动车从旁飞驰，这就是代代相继，时空承接，老街的模样无论实有还是虚无于记忆中的，也不过是岁月的针针线线。

和老家安徽的出租车司机聊到疫情又星星点点的，今年也许和去年一样，得就地过年了，还好国庆长假回去过了吧？“不一样的啊，过年回家感觉不一样的。”哦，怎么不一样？“过年么，家里老人盼着，平时老家村里人很少，都出去打工了，过年回家热闹一下。小时候跟着父亲托着猪头到各家拜年，猪头就是意思意思，到供桌上供一供的，再捧到下一家，那时觉得好麻烦啊，现在晓得是祭祀祖宗的仪式，父亲临终时还让我一定要传下去，可是现在很少啦，捧着个猪头跑东家跑西家的，很少啦。所以说过年能回去还是希望回去，大家热闹热闹。”其实司机已经在县城买了房子，打算过几年自申城后撤，县城养老。说起来，在大城市“血管”间穿梭着偶尔和客人的闲聊中，老家的烟火，猪头的回忆，辍补了不同时空的碎片吧。

近日画了一幅老梅花，带有点抽象意味吧，黑色的虬枝和细条粗细疏密浓淡，形状大小深红浅绛的花点也是浓密淡疏密密集集，一角顺墨迹添了一峦小山头，好像繁密老梅和山气的呼应。又在另张宣纸上顺着水墨的印痕展开一幅以虬枝劲干为取景框的枯荷图，以金色点染夕阳下的枯荷。梅和荷，隔着节气隔着尘气和人气，彼此缀成天地孔雀裘的一袂。（龚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