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心武：春节腰鼓

咚叭咚叭咚咚叭咚叭，咚咚叭咚叭咚……活到八十岁，又到春节，竟回忆起七十年前，十来岁时候，打腰鼓的情景来了。

那一年春节，海关总署在大年三十下午，举办春节联欢活动，我们钱粮胡同海关宿舍大院，出了好几个节目，其中就有大院的十二个男女儿童的腰鼓表演。我参与其中，斜背红彤彤的腰鼓，一早随父亲去台基厂海关总署。其他腰鼓队的孩子，也都随父母去那里汇合，那天上午机关仍要办公，我们孩子就在院子里再次排练，发现金鱼胡同海关宿舍大院的一些孩子，是要上台表演大头娃娃舞。他们每个人都有一个可以套在头上的、硕大的滑稽模样的娃娃头壳，他们那里就有跟我们举着娃娃头显摆的，还宣称：“我们院的阿姨还要表演花伞舞哩！”我就冲他们说：“我们院郭大爷要唱《钓金龟》哩！”

郭大爷是机关食堂的厨师，听父亲说，他唱起来，“大有李多奎的韵味”，我也不知道李多奎是谁，反正必须把金鱼胡同的孩子们震住，我们这边几个孩子就学郭大爷的腔调齐唱：“叫张义，我的儿呀呃……”

双方就都笑作一团。

中午到了，办公室锁门，人们先到食堂聚餐，再到礼堂联欢，演出前，大人们有猜灯谜、投壶、飞镖等活动，孩子们可以领到糖果。演出要开始了，我忽然发现父亲不在身边，有些心慌，但腰鼓队领头的伙伴招呼我集合去后台，就去了。原来我们的腰鼓舞是第一个暖场的节目，我们在台上先是变换队形地打腰鼓，后来鼓点越来越激昂，还击打鼓边，跳起来反手打，互相击打对方的鼓面，听到台下的笑声掌声，好开心！

演完了，纷纷下台找家长，我却没有找到父亲，他去哪儿了呢？只好自己找个座位，看了大头娃娃舞、花伞舞、小魔术……郭大爷的《钓金龟》粉墨登场，有个小伙子鼻子上抹块白，演张义……最后是一个老少几辈合演的活报剧，呀，原来父亲竟是其中一个角色！演出完了，一片欢声笑语，我在礼堂外找到了父亲，他正和两个人说话。我跑过去站他身边，父亲对面那个大高个儿、戴眼镜的，父亲让我唤他孔叔叔，孔叔叔蔼然地拍拍我的肩，问父亲：“老幺儿吧？”父亲脸上一直绽放着灿烂的笑容，孔叔叔身边一位漂亮的女士，父亲让我唤她许阿姨，许阿姨跟父亲说：“天演同志，今天你好高兴啊！”父亲回应：“当然高兴，不止一个理由啊！”

后来知道，孔叔叔就是海关总署署长孔原，许阿姨是他夫人，当时任海关总署人事处处长，父亲从重庆调来海关总署任统计处副处长，就是孔叔叔拍板、许阿姨落实的。那时候，父亲参与了人民海关税法的编制，在《人民海关》杂志发表了两篇相关文章，他高兴的理由真不止一个啊！十几年后，父亲已经在解放军外语学院任教，传来孔叔叔许阿姨不好的消息，父亲关紧屋门，对母亲和我说：“他们两位是好党员，我对他们的认知，永远不变！”

1978年底，在上海结识了赵丹、黄宗英夫妇，跟他们有深入的交谈，宗英大姐跟我聊到，上海解放，她们一群女演员，都学着打腰鼓，在激越的腰鼓声中，她们都清醒地意识到，面临一个转型的问题。她们作为从国统区解放过来的旧艺人，原来擅长扮演的多是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的太太、姨太太、交际花、大小姐，就是演一点比较穷窘的女子，也多是软弱凄苦的。现在新社会了，需要塑造工农兵形象，这个转型可不是简单的事，她说其实转型成功的一个例子是上官云珠，她在1955年就在《南岛风云》中扮演了共产党员女护士长符若华，令人耳目一新，宗英大姐说，上官的外在形象，可塑性强，是个优势，她自己呢，出道后得了个“甜姐儿”的口碑，解放后虽然也在《家》中演了个梅表妹、《聂耳》中演了个歌女冯风，但“甜姐儿”要转型为女工农兵，难矣哉，所以最后下决心由演员转型为作家，专攻报告文学。宗英大姐那“腰鼓声中促转型”的讲述，令我回味悠长。

1984年陈凯歌执导、张艺谋摄影的影片《黄土地》，我是在1986年春节观看的，影片最后那三分多钟的陕北安塞腰鼓的镜头，于我来说是前所未有的视听震撼，这才憬悟，打腰鼓，乃是生于黄土地，发于庄稼汉，完全不同于士大夫趣味，更有别于西方艺术，一种山呼海啸般的生命呐喊，喷薄出阳刚之气，催生着新天新地！

啊，春节又到，愿咚叭咚叭咚咚叭咚叭的腰鼓声，贯穿于我的生命，永远激活着我的创造力！

2022年1月牛年将转为虎年时

（刘心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