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辱的妻子：重读芥川龙之介《竹林中》

西方史学之父希罗多德的《历史》，一上来就记载了一个奇葩故事。

吕底亚国王认为自己的妻子比世界上任何妇女都要美丽，他要自己最宠信的一个侍卫晚上到他的卧室来，亲眼看看他妻子的裸体，以证明他所言不虚。侍卫照国王说的做了，但偷窥时被王妃发现了。王妃深感耻辱，向侍卫摊牌说：你和国王，两个人中间得死一个！要么你杀死国王，就在我受辱的地方，然后做我的丈夫并取得王位；要么你死。侍卫选择了前者，于是得到了王妃和王国之位。

两千四百年后，几万里外，一个日本作家，名叫芥川龙之介的，写了一篇小说《竹林中》，写一对武士夫妻行走山间，路遇强盗；强盗当着武士的面，强奸了他的妻子；最后，武士遇害，妻子出走，强盗被捕。小说采用了多重视角的写法，几个人对案情的叙述都不一致，但都自认是凶手（或自杀）。

强盗的版本：“我并不曾打算要男人的命。可是正当我丢下伏在地上哭泣的女人，往竹林外头逃去的时候，那个女人突然像疯子一样抓住了我的胳膊，而且她断断续续地喊道，你也罢，我丈夫也罢，你们之间总得死一个。在两个男人面前丢丑，比死还痛苦。后来还气喘吁吁地说，不管是你们哪个活下来，我就情愿跟他。这时我猛地对那个男人动了杀机。”

武士鬼魂的版本：“妻子犹如做梦一般被强盗牵着手往竹林外面走去的当儿，脸色忽然变得刷白，指着杉树脚下的我，像发疯了般地喊了好几遍：‘请你把那个人杀掉。只要他活着，我就不能跟你在一块儿。’……妻子边这么叫喊着，边拉住强盗的胳膊……妻子落下的小刀就在我跟前闪着光。我把它拿在手里，朝着胸口一戳。”

武士妻子的版本：“丈夫的眼神跟方才丝毫没有两样。在冰冷冷的轻蔑之下，蕴藏着憎恶的光。羞耻、悲哀、愤怒——简直不知道怎么形容当时我心里的感觉才好。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丈夫身边。‘你呀，事情已经是这样了，我再也不能跟你在一块儿啦。我打算一死了之。可是……可是请你也死掉。你看到了我的耻辱，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就这样活下去。’……我举起小刀，又对丈夫说了一遍：‘那么，请允许我先要了你的命，我随后就来。’”

把三个人的叙述连起来看，案情的真相就基本清楚了：武士妻子受辱以后，想要自己丈夫去死（三人说法完全一致）；要求强盗杀死丈夫（两个男人的说法），或者自己亲自动手（武士妻子的说法）；理由是在丈夫面前丢丑（两个男人的说法），或难以忍受丈夫的憎恶（武士妻子的说法）——除了凶手各说不同，杀人理由微殊（其实是一回事），核心情节都是一样的，那就是妻子受辱以后，心理发生突变，希望丈夫去死，而且就在受辱现场。

《竹林中》取材于《今昔物语集》，但在其原型故事中，并无多重视角和上述情节，只表现了武士的窝囊无能，连自己的妻子都保护不了；《竹林中》更接近古希腊故事，像是古希腊故事的日本版，尤其是强盗讲述的那个版本。我们看到，将夫妻关系置于极限状态，表现妻子受辱后心理发生突变，想要丈夫去死以洗刷耻辱，从希罗多德到芥川龙之介一以贯之。

然而，多重视角吸引了读者的注意，大家都专注于做福尔摩斯，想要发现凶手到底是谁，却忽略了最关键的核心情节。换句话说，所谓的“多重视角”，像是一种障眼法，又像是一个迷魂阵，遮蔽了小说的真正意图。

又后来，黑泽明以这个多重视角的故事为主干，加上芥川龙之介另一篇小说《罗生门》，拍成了电影《罗生门》，成为电影史上的名作。与小说读者一样，电影观众也大都迷失于多重视角的迷宫，而忽略了受辱妻子要丈夫去死这个核心情节。

设想一下，如果希罗多德的《历史》也来个多重视角，比如国王、王妃和侍卫所说各不相同，估计后世读者也会迷失在其迷宫里的。好在没有。

尤其好在，透过古希腊故事，重新审视《竹林中》，我们得以穿越多重视角的迷宫，看清小说家所欲揭示的人性真相。

然而这又是多么触目惊心的真相啊，也许会让天下的丈夫都惴惴不安的。

谨以此文纪念芥川龙之介《竹林中》发表百年。（邵毅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