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半夏河》

莱茵河流过斯特拉斯堡的时候，伸出了一个支流，叫伊尔河。就像伸出一只手臂，轻轻搂住了这个小而美的城市。

我在那里住了一年。我常常沿着河岸，一直走到人迹罕至的僻静处。然后坐在水边，看河底的水草，随着水流轻轻摇摆着跳舞。河岸上的树，努力向水面上伸出它们长长的枝桠。许多野鸭和天鹅悠悠然然地在这些倒映在河面上的枝叶间玩闹。偶尔会有年轻的父母带着孩子们走过。刚学会走路的孩子，嘴里咿咿呀呀地喊着，挣扎着要往水里跑。水边的游鱼，让他们兴奋而快活。我忽然就想起了我的家乡。

我已经许多年没再回过故乡了。我甚至已经完全忘了故乡的样子。可是在伊尔河边，我就像做梦一样，觉得这就是我家乡的，我儿时的小河。我常常来，重温这儿时的梦。可是这个梦是这么的易碎。只要直起身，离开没多远，看到远方的城堡了，就醒了。它再美，可是它跟我的心是疏远的。

也是从这时候起，在我年过四十之后，我想重新找回我的故乡。于是，我在斯特拉斯堡开始写《匠人》。写着写着，忍不住又回到中国，回到苏北的我的故乡。我要去看一看，我现在故乡的样子。

我是2015年回到故乡的。我已经认不出它原先的样子了。那条半夏河，与伊尔河一样美丽甚至比它还要美丽的那条小河消失了，那条充满着人情味儿与生活气息的小河消失了。并不是完全地消失，河道虽然窄了、断了，可是隐约还在。只是已经堆满了垃圾，河水只是从垃圾中间流过的黑水。河边再也没有了原先的笑骂声、吵闹声和歌声。

村子变得沉默了，甚至变得冷寂。旧的茅草屋、瓦屋，倒了、拆了。取代的，是粗糙简陋的，所谓楼房。楼房是两层或者三层用水泥砌成的盒子一样的东西。外墙有的就光秃秃地露着水泥本来的面目。稍稍富有的人家，墙上贴上了厕所里用的那样的瓷砖。就是这样的楼房，也几乎没人居住了。满眼望去，路边、空地上、河滩上，到处是丢弃的白的、灰的、黑的塑料，田地里满是化肥和农药的味道。原先种类繁多的树木，也变成了单一的银杏树。银杏现在卖不出价钱了，于是由它落在地里腐烂，由它散发出可怕的恶臭。

人们几乎已经抛弃了这里。在乡下的这段日子里，除了一些上了年岁的老人，已经没有了其他人。没有青年，没有壮年，也没有孩子。

随着老人的去世，他们的房子一幢幢被拆毁。我家的周围，邻居越来越少，已经变得空旷了许多。也不是完全的空旷，空地里多出了许多坟墓。他们的孩子走了，房子拆了，自己就埋在原先房子的旁边。

故乡到底怎么了?这个曾经存在了600年，热闹了600年的村子，怎么突然就不见了?

因为工作的原因，我重又回到法国。后来从斯特拉斯堡，来到了巴黎，住在斯彭蒂尼路上一个小房间里。据说这是以前的仆人房。只有一个房间。窗外是一个天井。由于我住在三楼，窗子外面只看到三面墙。既看不到天，也看不到地。永远照不进阳光。下雨的时候，只看到悬着的雨不断地落着。我打开窗子，探出头，贪婪地看着雨落在很深的天井里。天井里什么也没有。

巴黎总是下雨。有一天，又开始下雨，越来越大。我又打开窗户，往下看看天井，又抬头往上看看巴掌大的天空。雨落在脸上，凉凉的。我突然就想起了我小时候的，一个雨天。

雨顺着屋檐的茅草直往下流，我仰着头，雨水淌在我的脸上。我伸出舌头，雨有点甜。雨水从屋门口一直流向院子的外面。我把一只小纸船放在水流里，然后跟它后面跑。小纸船歪歪斜斜，一会儿停住，一会儿又飞快地往前。一直流到了外面的半夏河。伯父坐在一只大木盆里，在小河里叉鱼。远处有人在边走边喊：“修伞”。

我就想，我要把我的故乡找回来。因为我发现，出走了这么多年，经历了那么多事，最让我觉得安宁和幸福的，唯有童年的故乡。

也许是由于窗外的天井实在没什么好看的。我窗户对面的窗子一直关着。于是有一只鸽子在他窗外的平台上做了一个窝，并且开始在里面孵小鸽子了。我就坐在窗前，每天听着这鸽子的咕咕声，写《半夏河》(上海浦睿文化出版)。

我在这个房间写了一年。辞掉工作后，又把家搬到了另一个地方。这个地方好多了。我可以看到窗外的屋顶，可以看到窗下有一丛绿树。唯一的遗憾是仍然照不进阳光。只有在下午的时候，阳光照在对面的白墙上，可以反射进我的窗户。这时候，我的屋子里会变得无比的亮堂。我的心情也是最好的。我就快活地在我的书桌旁读一读《半夏河》的书稿，读一读，改一改。

我写了一年，又改了一年。现在，这本书终于完成了。现在好了，当我难过的时候，我可以看看它。我感到温暖而宁静，心里有着一种淡淡的欢喜。虽然长久来没有一个人同我说话，我也不孤独。（申赋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