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陈茂林忆熊佛西

去年冬至，我曾到上戏著名表导演艺术家陈茂林家探望，他显然事先认真做了准备，在两张纸上写了好几个关于戏剧教学的大问题，如学生毕业公演要多演经典剧目，列出了10多个中外经典剧目，还写了一些他所亲历的校史故事的题目，其中“熊佛西”三个大字特别醒目。

陈茂林导演

茶几上摆满了水果和点心，他的夫人、著名表演艺术家郑毓芝告诉我说，这是一大早他坐着轮椅，由阿姨推到街上亲自去买来的，令我十分感动。陈老师那天精神很好，一再念叨，熊院长是他的“伯乐”、“恩师”，并兴致勃勃地给我讲了好几个熊院长的故事。

1954年夏天，位于四川北路横浜桥的中央戏剧学院华东分院（即“上戏”前身）招生。当时，陈茂林是虹口区华东师大附中高三学生，两校离得很近。那天，他陪同学去报考，自己也跃跃欲试。只见前面坐着一排考官，考试照理要朗诵、唱歌……陈茂林说，自己是无锡人，当时乡音还很重。考官要他朗诵一篇作品，他便用带着无锡口音的普通话背诵了寓言《狼和小羊》。因为要注意普通话的发音，表达有点紧张呆板，考官们好像对他兴趣不大。只见旁边靠窗坐着的一位胖胖的老师，站起身来，眯着厚厚的镜片后面的一双近视眼，打量了他一番，居然要求他用无锡方言来朗诵这个寓言。陈茂林来劲了，用地道的无锡话，非常松弛地、绘声绘色地把故事讲述了一遍，诙谐动人，配上生动的表情动作，表现力特别强。老师们个个笑得前俯后仰，于是顺利地被录取了。陈茂林入学后，勤奋学习，成长为一名杰出演员和表导演教师。他感慨地对我说，没有熊佛老的慧眼，没有他为我“解放天性”，就没有我陈茂林的今天。

熊佛西爱学生，但是不溺爱，不放松。他对 “孩子们”是非常严格的。著名话剧表演艺术家胡庆树是上戏的高材生，1955年毕业，后来担任武汉话剧院院长。他先后在《雷雨》《清宫外史》《贵人迷》《同船过渡》等剧中塑造了周萍、李莲英、汝尔丹、高爷爷等个性鲜明的舞台艺术形象。他曾因在莎剧《温莎的风流娘儿们》中成功地扮演福斯塔夫，被黄佐临称赞：“武汉有个福斯塔夫”。但是，在当学生时，起初台词说不好。1953年夏天，胡庆树那个班排练《战斗里成长》，胡庆树饰演营长，台词老是说不清楚，坐在一旁的熊佛西一遍又一遍地纠正他，但胡庆树却不以为然。熊佛西一下子火了，从座位上站起来，快步走到胡庆树面前，向他深深一鞠躬，又行了一个中国传统的大礼，用他那带有江西口音的普通话沉痛地说：“我对不起人民，招收了你这么一个学生！”胡庆树和同学们顿时惊呆了，连忙把熊院长扶起来，齐声说道：“请熊院长放心，我们一定努力。”熊佛西血压高，他涨红了脸对同学们说：“你们都是一颗颗珍珠，掉在灰堆里啦！我要把你们一颗颗捡起来，擦得亮亮的！”他顿了一下又说：“话剧话剧，话说不好是不行的！一个戏的演出，相当大的比重靠舞台语言，把人物的性格、动作、思想、语言，有感染力地表现出来，才能收到预期的效果。所以，话剧演员必须要有深厚的语言基本功和娴熟的语言技巧啊！”

从此，人们发现，每天清晨，在校园的墙角边，胡庆树大声地念绕口令，朗读台词，不管阴晴雨雪，也不管春夏秋冬。胡庆树发奋补短板，苦练语言基本功，终于成为一位顶级的话剧表演艺术家。42年后，1995年12月1日，身为武汉话剧院院长的胡庆树专程回母校参加50周年校庆，他来到熊佛西的铜像前，深深三鞠躬，含着热泪向恩师献上了一束红红的康乃馨。爱生如子，严格以求，是熊佛老留给我们最重要的教育遗产。

陈茂林老师有一肚子关于熊佛老和上戏的故事。不料时隔三个月，他就永远离开了我们，把一肚子故事也带走了。（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