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家乡粤西小城茂名,年味从喧哗的人气和烟火气里升腾而起。
热闹从除夕开始。粤语里习惯叫“年三十晚”。那一晚,值得花一整个白天悉心准备。有的人,准备得更久。留守乡下的老人,花一年时间保持小院落的干净整洁,盼着新旧交接那一天,远归的儿孙把它弄乱弄脏。平时听到一点声响就汪汪乱吠的看门狗,这一天也分外适应嘈杂,守在门边只顾着摇尾巴。
图说:粤西热闹风俗年
贴春联是年轻男丁的活儿。主妇则围蹲在水池旁,边杀鸡鸭鱼虾,边聊家长里短。孩子是跑腿主力,时而给贴对联的大人端浆糊,时而给洗菜的大人送篮子。“来,考考你,横批怎么读?”答对了的被大大夸赞一番,答不出的则又羞又恼,转头跑去躲在妈妈身后,又被姑姨婶婆拉住盘问:“期末考了几分?”
老人家默默坐视眼前喧闹,偶尔开口,用气定江山的口吻指挥:“贴歪了!水该开了!到点去公庙拜神了!”
一村一庙。宗族祠堂里供奉着全村崇信的神,每村不一。一只半熟的整鸡为供品之首,配以水果、时蔬、米饭、面条、糖果、点心,还有必不可少的茶五盏、酒三杯。斟茶倒酒的方式有讲究,必将壶嘴向着神像,以示尊重。
大人们忙碌这些礼节时,小孩总等不及地围在堂中央的大铜钟旁。钟杵足有碗口粗,被从屋顶垂下的麻绳系着,晃晃悠悠。待供品摆好,香都点燃,一家之主先跪拜,念念有词,用方言高诵祝语,保佑家人安康。印象里,爷爷的祝词每次都以《千字文》的“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开头,以致后来“洪荒之力”流行时,我还常觉得一秒出戏。
待祝语结束,鞭炮准时接上,之后便是钟敲三下,全村的鸡鸭狗鸟都跟着叫。徐徐散开的回声撞击耳膜,想到孤山寒寺之景,仿佛凡世间真有禅意,神灵确会感应虔心。
从公庙回来,年夜饭也快上桌了。粤西近海,主打海鲜。生蚝寓意富贵发财,鱼虾象征年年有余。一只鸡腿,长辈与晚辈几轮推让,从一个碗被夹到另一个碗,家人间从不用公筷。
老式DVD机里播着卓依婷的春节祝歌,是上世纪的旋律。惊异地发现自己会跟着哼,也不知是哪年哪月被植入记忆。远离手机,饭毕,发现错过微信群里的“几个亿”也不可惜。因为饭后就有真金白银的红包了。大龄儿童如我,仍厚着脸皮照领不误。孩子们会乖乖把红包先藏到枕头下,因为奶奶说“这样睡得安稳,不会被炮声惊醒”。
我定会等到零点,只为听那鞭炮齐鸣。春晚主持人开始倒计时……欢呼声起,屏气凝神的小村终于迸发,各家各户同时放炮,瞬间淹没一切。山村没有霓虹灯,火光在一片黑黢黢中分外显眼,像跳跃的精灵,令人眩目。
我在喧嚣中对身旁的家人喊“新年快乐”,自己都听不到,他们却听懂了,冲我回喊。看口型,也是“新年快乐”。这一刻,血缘的连接与羁绊尤其强烈。
新民晚报大学版学生记者 陈曦(复旦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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