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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学论谭 | 启蒙读物及其授读

当今在国学百年回潮之际,蒙学一枝独秀,《三字经》《千字文》作为学龄前幼童认字的初阶,家弦户诵,可谓开卷有益。但古代蒙学读物不尽只在认字的功能,其所包容的各类语典、事典可说是多学科全方位的,而涵盖的知识面之广,不仅宜于初学,而且受用终身。已故语言学家张志公曾以其个人所见所知,说此类读物即“不下千百种”。时移事迁,如今“所见”已越来越少,笔者不揆荒陋,兹仅就一己所知略敘如次。

而历史读物如元代陈栎的《历代蒙求》,则仅用九百余字的四字韵语,却从盘古开天辟地一路说到宋元两代。试看三国魏晋这一段:

曹操子丕,篡汉为魏。帝室之胄,蜀主刘备。吴主孙权,开国江东。三分鼎峙,各为长雄。孰能一之,晋司马氏。历懿师昭,炎为武帝。开基肇乱,子愚妇逆。怀愍孤立,擒于刘石。元帝渡江,国曰东晋。十世而亡,宋武应运。

缺点是简略,但简略中蕴含了海量信息,又是其最大的优点。

值得注意的是,启蒙读物为便于记诵,文句上一般多注重声韵骈偶。如明清时期开蒙养正读物《弟子规》的“凡出言,信为先。诈与妄,奚可焉”,与“事非宜,务轻诺。苟轻诺,进退错”,也是三字韵文;清代《朱子家训》的“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宜未雨而绸缪,毋临渴而掘井”,则脍炙人口,既无愧于治家的格言,也堪称四六骈文的开蒙之作。正由于童蒙自小浸润其间,在诗赋取士的时代,对音韵骈偶乃至诗文语感的培育无疑相辅相成,事半功倍了。

音韵骈偶的启蒙读物也指不胜偻。如明代有司守谦的《训蒙骈句》,清代有李渔的《笠翁对韵》、车万育的《声律启蒙》。这三种都以上下平声三十个韵部为韵,并将历代语典事典融入韵文的长短对偶之句,至其行文排布则不无小异。如同是“一东”韵,司守谦前半段的“天转北,日生东。东风淡淡,晓日蒙蒙。野桥霜正滑,江路雪初融”,是一联间上下两句的“句对”,既合乎诗法,文笔亦舒展流畅;李渔的“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山花对海树,赤日对苍穹”、车万育的“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来鸿对去燕,宿鸟对鸣虫”,却是本句中前后两字的“字对”,虽“对”字层出迭见,但简截直觉,契合初学。

至于诗作示范,则有以唐宋七言近体为主,旧题谢枋得选录的《千家诗》;后来明代王相又增入五言近体,改称《重订千家诗》。不过这部选本某些诗作的字句往往误抄妄改,甚至作者的姓名也每每张冠李戴(如旧版《绘图千家诗注释》中朱熹的一首《春日》“胜日寻芳泗水滨,无边光景一时新。等闲识得春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即误为苏轼之作),但由于入选诗作分量适中,浅近易懂,题材丰富,加之韵味深长,陶冶性情,便于背诵,因此历代盛行。

尝阅元人程端礼的《程氏家塾读书分年日程》,因知童蒙八岁入学,即读“小学”及“四书”“五经”,十五岁开始读韩文兼及欧、王各家,读《通鉴》,继读《史》《汉》,读《楚辞》《文选》,以及指定的其他读本,然后学作文及科举文字之法。但蒙学课程却不见于《读书分年日程》,是入学前已自诵习,是补充读物仅作课余翻检,还只是不入正课而另有安排,便不得而知了。


二 语典与事典

大约在日本昭和五十年前后,有人将我国涉及蒙学的读物做了一套“集成”,所收读物大都涵盖传统经史子集的各大领域。如明代张九韶的《群书拾唾》就有天文造化、地理广轮、人伦礼用、帝王世系、古今人品、官制品从、文武制度、器服音乐、经史文章、动植食物、以及老氏玄谈、禅宗法语等十二大门类之分,每条以数目记事,简洁明了,易于记诵,亦便初学。如《地理广轮》门:

汉两都:西都(长安,西汉都),东都(洛阳,东汉都)。

唐三内:西内(皇城),东内(大明宫),南内(兴庆宫)。

又《人伦》门:

六韬:文韬、武韬、虎韬、豹韬、龙韬、犬韬。

七略:辑略、六艺略、诸子略、诗赋略、兵书略、术数略、方伎略。

而程允升的《幼学须知便读故事》(又称《幼学故事琼林》)则按其故事归类,亦有天文、地舆、岁时,朝廷、文臣、武职、祖孙父子、兄弟、夫妇、叔侄、师友、朋友宾主、外戚、婚姻、老寿幼诞、女子、身体、衣服、饮食、人事、讼狱、贫富、宫室、器用、珍宝、释道鬼神、疾病死丧、文事、科第、制作、技艺、花木、禽兽等三十二个门类之别,如《兄弟》门:

玉昆金友,羡兄弟之俱贤;

伯埙仲箎,谓声气之相应。

其下分别加注曰:

王铨及弟锡,俱孝行显名,人曰:“铨锡二王,玉昆金友。”〇《诗经》:“伯氏吹埙,仲氏吹箎。”言伯仲心相亲爱,而声相应和也。

又《天文》门:

心多过虑,何异杞人忧天;

事不量力,不殊夸父追日。

下注曰:

《列子》:“杞人有忧天坠者,身无所寄,废寝食。或晓之曰:天,积气耳,奈何而崩坠乎。其人曰:天果积气,日月星辰不当坠耶。晓者曰:日月星辰,亦积气之有光耀者,虽坠,亦不中伤。其人始释。”〇《山海经》:“夸父欲追日影,逐之于旸谷之际,渴,欲饮,赴河,饮不足,将北走饮大泽中。未至,渴死,弃其杖。膏雨所浸,生邓林,弥广数千里。”

一编在握,恍如面对一部囊括语典与事典的袖珍百科,日诵一二,则期年可毕。

与这套“集成”同样分门别类的读物,明代还有丘琼山的《故事雕龙》、杨慎的《艺林伐山故事》,以及汪廷讷的《劝惩故事》、卓明卿的《卓氏藻林》。不过,《藻林》并非集录故事(事典)之作,而是辞藻(语典)的汇编,即将各类辞藻分别录入天文、地理、时令、人物、人事、文史、礼乐以及鸟兽鱼虫等三十七个门类之中,同时注明原典出处,以便查检。

《劝惩故事》则以“为人处世”为题,分立“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八大门类,通过一百六十四则故事,从正反两面(劝、惩)实施幼教的读物。其中包括如《不负宿约》的程婴抚养赵氏孤儿,《精忠贯日》的岳飞抗金冤死风波亭,《杖节牧羝》的苏武十九年杖节不屈,《举案齐眉》的孟光梁鸿琴瑟偕老,《暮夜四知》的东汉杨震严词拒贿等等,这些故事为幼童的保驾护航也许仍不失积极的意义。

除此之外,明代还有邓志谟的一本《精选故事黄眉》,如在《乾象》门“以民为天”条下引刘向《说苑》云:“齐桓公问管仲曰:王者何贵。曰:贵天。桓公仰而视天,管仲曰:所谓天者,非谓苍苍莽莽之天也。君人者,以百姓为天。百姓与之则安,辅之则强,非之则危,背之则亡。”透过一字多义的对话,传达了管仲的治国理念。

(左氏蒙求书页)

又如《左传》是一部人尽皆知的经典制作,书中的历史故事,虽能引发读者通读的兴趣,却需要足够的耐心。元代吴化龙有感于此,乃取书中“义类对偶之相洽者,韵为《蒙求》,以便学子读之,如斲泥之斤,鸣镝之射,百发百返,而不少差”(见元代戴表元序),书成,题曰《左氏蒙求》,凡二千余字。按吴化龙,字伯秀,自宋入元,仕履未详。戴表元,字帅初,宋末教授建宁府;元初,授徒卖文为生,有《剡源集》行世。

至于其文则两两对偶,四韵八句,平仄交替。有清人注本,但三言两语,过于粗略。今参比《左传》原文大意补全,惜不能多录,且摘其中四韵如下,以资印可:

宋人逐狗,晋侯嗾獒。

○鲁襄公十七年(前556),十一月,宋国人驱逐狂犬,狂犬跑入华臣家中,宋人紧追不舍。华臣大惧,逃奔陈国。

○鲁宣公二年(前607),秋九月,晋灵公请赵盾饮酒,其时埋伏甲士准备伺机偷袭。车右提弥明快步登堂说:“下臣侍君主宴饮,已过三钟,这不合礼仪。”上去便扶赵盾下殿。灵公嗾使猛犬扑向两人,提弥明搏而杀之。赵盾说:“不用人而用犬,犬虽凶猛,又有何用。”两人且斗且出。

赵辞五献,吴徵百牢。

○鲁昭公元年(前541),赵孟、叔孙豹与曹大夫来到郑国,郑简公设享宴请,并准备五献(进酒五次)的笾豆餐具。赵孟辞谢,对子产说:“我曾向上卿请只用一献。”最后从赵孟之请行宾主之礼就宴。

○鲁哀公七年(前488),鲁国与吴国在鄫地会见。吴人请以百牢(牛、羊、猪各百头)享宴,子服景伯说:“先王从未有此规格。”吴人说:“宋国以百牢享我,鲁不可落宋国之后。何况鲁享晋大夫不止十牢,如今享吴王百牢,不也可以嘛。”

单子视下,屈瑕趾高。

○鲁昭公十一年(前531),单子会韩宣子于戚地,双目下视而言语迟缓。叔向说:“单子恐怕不行了,今为百官之长,而与会布令,目光不过衣带以上,发声不越一步之外,貌无威仪,言不昭然。不肃则人不恭,不昭则人不从。单子没元气了。”按单子于此年冬死。

○鲁桓公十三年(前699),楚莫敖屈瑕将讨伐罗国,斗伯比对车夫说:“莫敖必败,走路趾高气扬,心思浮移不定。”随即进见楚武王,说“必须增补兵力”。楚王急召莫敖,已追之不及。莫敖率军行至鄢水,渡河混杂无序,更不设防。罗国与卢戎两军夹击,楚军大败,最后莫敖自缢于荒谷。

齐师灭谭,晋侯围曹。

○鲁庄公十年(前684),齐桓公小白当年逃亡时路过谭国,谭不予礼敬。桓公回国即位,诸侯都来祝贺,谭国又不来。冬天,齐军灭谭,因谭国无礼在先。

○鲁僖公二十八年(前632),晋文公围曹攻城,晋军伤亡颇多。文公令军队迁驻曹人墓地,曹人大恐,将晋军尸体装入棺木运出,晋军于是趁机攻击。三月丙午,进入曹都。

总的说来,蒙学读物大抵不外上述几种形式,内容则网罗万类,不一而足。那么,古人又是怎么使用这些读物的?


三 初学与终身

我国科举考试的末代探花商衍鎏(字藻亭)在其《科举考试的回忆》一文的自述中说:“我六岁开蒙,即读《三字经》《千字文》。”等到能背诵以及将字大半认识后,便接着开读“四书”(《论语》《大学》《中庸》《孟子》),又因八股应试,故要连带熟读朱注。“每日先生将新书口授一遍,即由自己读熟,明晨向先生背诵。背新书带温旧书,日日读新温旧,毫不间断”。“四书”读毕,继读“五经”(《诗经》《书经》《易经》《礼记》《春秋左传》)。背诵之法则与“四书”略同,但“仅读经文而不读注”。

又说读“四书”“五经”之外,还要兼读《孝经》《公羊传》《谷梁传》《周礼》以及《尔雅》,中间又要带读五、七言的唐宋小诗以及《声律启蒙》,学作对句,学调平仄。同时带读《十七史蒙求》,说此书“每句四字,两句一韵,句句皆有史事以记典故,这种书亦要背诵”。

此外还有兼读带读之法,如“读《左传》兼读《公羊》数行,带读唐诗、蒙本数句等,故‘四书’‘五经’读完,此等书亦随之读完”。而贯穿始终一笔不苟的楷书练习,因与考试密切相关,则是“最重要的课程”。

藻亭先生十二岁以后,即开始学作八股文、试帖,以及策论,并在读经之余,广采史书、诸子,以及各大家诗文,以备应试之用了。

可知与《读书分年日程》之详于正课不同,自述说明在识字阶段的《三字经》《千字文》是专攻,正课阶段的《声律启蒙》《十七史蒙求》是带读,而启蒙读物之与正课的交叉互动,自具有一定的推展作用。

应当指出,前述《群书拾唾》《故事琼林》以及《卓氏藻林》,除供平时阅读,还別有临文检索的功用。

初唐三十卷的《初学记》,据说就是玄宗为“诸王子欲学缀文,须检事及看文体,召张说与徐坚、韦述等撰集要事与要文,以类相从,务取省便,俾其易见成就”之作。其例则“前为叙事,次为事对,次为诗文。叙事虽杂取群书,而次第若相连属”,故《四库提要》称此书“博不及《艺文类聚》,而精则胜之”云云。《春明退朝录》甚至说中山刘子仪“见徐坚《初学记》,爱其书,曰:非止初学,可为终身记”,可谓推许备至了。

但此语却从反面道出了认知上“先入为主”的一个通则:如坊间流传的《千家诗》字句有不少讹误,而号称博览的纪晓岚,乃至经学大师俞曲园,其信手征引之作,凡见诸《千家诗》者,误字讹句竟与之分毫不爽。近代也有位学者,当其初入词学之门,即全盘接受明代一部质量低劣谬误百出的《填词图谱》的误导,如秦观《满庭芳》词的校读直至晚年仍固执明人之见,而自家填词也因误读以致误作,且公之于世。以上均堪称“初学记”之可为“终身记”的范例,揭示了基础教育的渗透竟是如此深远,万不可掉以轻心的。(吴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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