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鹏举：下笔生宣换熟宣

《偶成》：“猿鹤虫沙俱不传，悲欢暗自惜流年。明公衮衮鸣钟食，乞士萧萧枕石眠。听戏偏逢三岔口，看囊那得五铢钱。老来竟觉山河重，下笔生宣换熟宣。”

小时候家里没书，眼睛又不好，还有是才力不够，尽管喜欢历史，能读到的也就是前人笔记和类书了。说实在的，也是心思契合吧，私下里感觉前人笔记和类书，比正史本真。它们的作者，写的时候，杂念应该不多。

“猿鹤虫沙”，是在一等的类书《太平御览》中看到的。说是一场战争的结果，人都死了，有身份的人，化作了猿鹤，无名的人，化作了虫沙。其实，史上数不清的战争，死了数不清的人，无论化作了猿鹤还是虫沙，有谁还能找到呢？曾见到郭沫若手书的一帧琴条。就是竖写的、窄窄的那种。好长，有数百字。他抄录的是《剿闯小史》中的一段。文字里说到了，一场战争之后，战败一方的妻女玉帛都被掳去，场面极为凄惨。郭沫若以极为工整的小楷字，抄录了。落款还注明了，他是写在黄花岗七十二烈士纪念日。人类太无能了。战争是如此不可避免，战争带给了人类最大规模的苦痛，人类却总是无法避免它。

前人笔记里，写到更多的是名人的事迹。这些人大多是开风气的人，尽情努力生活着的人和富有文化素养的人。在他们的事迹里，可以获知他们所处的时代，礼仪、风俗、生活水平和文化能量，等等。譬如，陆游写的《老学庵笔记》，书里多处写到秦桧。秦桧问手下人自己的勋业如何，手下人说是“去不得的勋业”。意思是他在位毫无问题，走了就什么都不是了。秦桧听了，只是叹息。书里还写到了如汝窑、王晋卿墨之类一等精彩的物。前人笔记还有大量的写到出家人的。这种写到，其实是写一种超脱，一种看似世外的人、看似世外的物。譬如《东坡志林》只有84字的“记承天寺夜游”。世外之人戴月策杖、枕石而眠的情态，是极入画的。在凡俗、纷乱的现世里，退守自己一颗羸弱的心。这一份情感，其实是很动人的。

类书包罗万象。中国人是有福之人，可以徜徉的地域太多。譬如戏文。三岔口是骨子老戏了。漆黑的夜里，两个人分辨着朴刀和人的动静打斗。老戏迷闭着眼睛听戏，结果听到的不是唱。可他们还是大乐。他们是高人。大音无声，他们的心里热闹着呢。中国人追求大富贵的口彩是有的，实在的人生里，获得温饱也就满足了。口袋里没钱不好，有点钱就好了，如果有枚五铢钱就更好了。五铢钱是汉代的，兑现也没多少钱。但它是古物。有一件古物，就和过去和历史有了确信的联络了。谁让中华文明那么久，让现世的中国人好牵挂。

年纪上来了，看前人笔记和类书，更觉得轻松随意。只是前人的事迹，看多了，感觉千古江山好重。玩大写意的生宣纸，不玩了。换上一张熟宣纸，画起传说中的宋元山水来。自然，只是心向往之。（陈鹏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