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怡微：青梅竹马

      回到学校工作最大的好处，是仿佛又回到了青春故事的现场，每天都可以见到活泼的年轻人。母校当然有一些往事的痕迹，深深浅浅，更重要的是，还有新的故事正在发生着，新的遗憾正在酝酿，新的酸楚还没有被真正领会。用一首从前的歌词来应景，“在你我相遇的地方，依然人来人往”。新年新事，最容易让人想起从前。

      比起朋友圈纷繁友好的节日文化，心里的年节反而随着岁月显得越发凝重起来。有时随口跟别人提到一些琐碎的事，譬如小时候的冬天，我们小孩子是要帮外婆绕毛线打下手的，图画书上的猫也一直在玩毛线球，但是现在毛线球都看不太到了，猫就只能玩布做的鲤鱼。以前的车窗户，也要用手摇，一圈又一圈，不是自动的，在冬天摇车窗会发出“咔咔咔”的声音。上海冬日苦寒，温暖的记忆却也数不胜数，可惜都逝去了。

      最近重读樋口一叶的小说《青梅竹马》，非常感动。我很喜欢这个小说。那在我心里正像一种“新年”的面貌。有皑皑的雪，又有红彤彤的年轻的心意。早年周作人推崇樋口一叶，在我心里，樋口一叶笔下的女孩子，倒是和王度庐小说中的女孩子很像。一样勇敢、真诚、卑微，作家的同情与这些女孩子令人感伤的身世捆绑在一起，显出婉切的柔软心肠。《宝剑金钗》里一段俞秀莲雪中追李慕白，银色的天地被她一个人占据，四下观望，什么也没有，正如她的身世一般……而面对未来，面对热望的那个人，永远没有确凿的结果，只是尽情凝睇，只是空手而往。

     《青梅竹马》的故事说的是一个注定要出家为僧的十五岁少年信如，和一个注定在未来要追随姐姐在“花街”卖笑为生的十四岁少女美登利，两人之间微妙的情愫。有一天，信如想去看一眼美登利，于是来到了她住家附近。不想木屐的绳子偏偏断掉了。美登利看到了这一切，她十分紧张，又怜又怨，最后鼓起勇气假装不经意地把一根红色绸条甩到信如脚边。但信如因为自尊，不愿拾起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美登利心下一阵难过，她以为那是信如的“恨”、是男性“冷漠”。她看不到的真相却是，“信如心里不禁一动，不知怎的一阵无名的哀愁突然涌上心头，他只是呆呆望着绸条，也没有把它拾起来。他知道自己笨手笨脚，不知道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把木屐修好……于是他只好站起身来，把小包袱挟在腋下走了两步，刚离开大黑屋门口，那红友禅的绸条又映入他的眼里。他依依不舍地望着绸条……”他还是没有勇气去捡起来，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这种勇气回头。绸条没有将两人的心意连在一起，却把人的哀怨留在上面，孤单单地躺在格子门外的泥地里。

     《青梅竹马》的结尾，是在一个下霜的寒冷的早晨，不知什么人把一朵纸水仙花丢进大黑屋别院的格子门里。虽然猜不出是谁丢的，但美登利却怀着不胜依恋的心情把它插在错花槅子上的小花瓶里……日后，她无意中听说：在她拾花的第二天，信如为了求学穿上了法衣，离开寺院出门去了。爱情早夭是生来注定，真心却那么罕见地出现在两人命运的开端，这种开端多像美好又静荡荡的一年之初，“昨天的悲哀终究属于昨天，如今不得不过繁忙的日子的他，自然而然地把以往的各种回忆抛在脑后了。”

      我考研那年冬天特别冷，笔都写裂了，发抖着走出考场的时候，买了一个全家福鸡蛋灌饼，身体才重新热乎起来。当时也不知道考得怎样，也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一切都是迷迷糊糊又快乐的。这种迷迷糊糊的快乐回忆起来真是不可思议，又难以言喻。

     前几天聚餐聊天的时候，我有个朋友讲了个故事。他是学计算机的，大二的时候，他在寝室养了一只兔子，有个女生对他说，我有胡萝卜唉，我来帮你喂吧。他说，我自己的兔子我自己喂。你有胡萝卜，你缺兔子是哇？我告诉你哪里买……

      研二的时候，他突然想起这件事来，为什么她会有很大一袋子胡萝卜，却没有兔子呢？（ 张怡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