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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时安:写生的力量

来源:新民晚报     作者:毛时安     编辑:王瑜明     2018-01-25 15:55 | |

这是一本画册,带着弥足珍贵的意味,亦 是一份双重记忆的叠影。

(张迪平)

这是一本画册,一本写生画册。在一个几乎每天都有无数令人眼花缭乱画册的年代里,这本像我们每天过的日子一样朴素得不能再朴素的画册,这本没有任何张扬显得那么平静的画册,一页页画面在我眼前掀过,竟让我这天天和文艺打交道的人都感动得有点眼眶湿润了。我想说,这是一本朴素而不普通,甚至带着弥足珍贵意味的画册。 这本画册是一份双重记忆的叠影。

(张迪生的画夹)

画册积淀了画家近六十年艺术生涯浓浓的生命和情感积淀。早在1960 年,画家张迪平十八岁时,就以一张《妈妈变了样》入选上海美术作品展。作品从一个小女孩扒在桌沿看桌上堆着机件模型的场景这一特殊视角,从孩子惊讶生动的神情里,让观众“看见”了没在画面中出现的“妈妈”,看到当年家庭妇女解放,投入技术革新的时代风采。得到前辈艺术家颜文梁,评论家何振志、谷苇的高度评价。1960年,张迪平考入上海美专国画系, 1965 年毕业后,她跨进上海画院的大门,成了无数艺术青年梦寐以求向往的专职画师,也是当年画院最年轻的女画师。由此,置身在一片大师云集的语境中,和中国当代绘画史上的一代大家朝夕相处,耳濡目染,成为张迪平一生难以忘怀的记忆,成为她一生艺术追求的内在的驱动力。真正的艺术家其实从来不是培养出来的,而是被一种星汉灿烂的艺术气息天长日久包围着,熏陶修炼出来的。就像那些让人爱不释手的玉石宝石,长年累月不知不觉吸收了天地精华的灵气,有了温润的光泽一样。

(金山县农民 炭笔)

张迪平后来的艺术成就有上海国画院小气候的熏陶,当然还有那个时代艺术大气候的熏陶。那是一个万象更新时代。中国画正处在一个特殊转型的时代。传统中国画如何吸收外来有益的艺术成分来丰富自己的艺术肌体和表现手段,是每一个严肃的中国画画家思考的命题。其实,这和上世纪80 年代的实验绘画有着类似的语境。从徐悲鸿、蒋兆和到方增先、周思聪,我们可以看到,一条中国画的艰难探索路径。之所以艰难,就在于必须把一些外来的艺术手段不露痕迹地内化到中国画的肌体中,成为其有机的成分,而不是外加硬涂上去的油彩。其中就包括对西方已成体系的写生和素描的借鉴和运用。张迪平的中国画写生就是在这样的大时代里诞生的,她属于那个时代的先行者。在写生中,我们可以感受到她对于写生在中国画中如何运用的思考和实践

(张迪平在写生)

画册,是一个画家青春岁月的记忆。上世纪60年代, 她不顾农作后的劳累,或者在田头的休息间隙,听着一片蛙声,就着微弱的油灯,急速挥笔画下了那些上海近郊的农民,有满脸皱纹的老人,有憨厚沉着的中年汉子,有皮肤紧绷满脸闪烁着青春光泽的青年男女,还有他们后代,纯真烂漫的孩子。 1966 年下钢铁厂劳动,她一个弱小女子,在烈焰熊熊的高炉前,在一片炽烈的火光照耀下,留下了一个个坚毅孔武的钢铁工人的形象 …… 尤为难忘的是,1983 年到云南瑞丽写生的经历,这也是她画册中篇幅最大最为动人的部分。十多个日日夜夜,坐着今天渐渐成为历史风景的慢悠悠的绿皮火车,坐着在边陲崎岖道路上颠簸得几乎骨头散架的长途汽车,背着简陋行装和画夹徒步穿过一座座山寨、一片片莽林、一道道河流,才最终抵达那个唤作“大等喊寨”的傣家村落。画家白天帮着村民料理农活挣工分,夜晚在昏暗的竹楼里和他们边拉家常边写生,把他们最生动最鲜活、最放松的瞬间形象、表情固定在画纸上。我们可以想象一个羸弱文静的都市女子面对艰苦而不乏诗意的生活,其艺术家内心的青春激情是何等澎湃昂扬。那是一个为了艺术而不知畏惧、艰难为何物的年龄和时代!

(张迪平2008年在云南写生)

张迪平以她年轻人的热情和极具教养的谈吐举止,赢得了那些村民的信赖。在写生和对话的片刻,生活在完全不同文化语境的汉族画家和傣族百姓开始了心灵不设防的对话。在这种对话中,写生对象,毫无保留地展现、袒露了他们内心最为纯朴动人的东西。这种因为空间、习俗、文化的距离而产生的美感,往往是最打动艺术家心灵的。程十发先生有过云南采风的经历,那是他一辈子源源不断的灵感来源。更远的则有高更被南太平洋深处塔希提小岛土著生活迷住的艺术传奇。蕉林掩映中的竹楼、寺院,南疆原始神秘的景观风情,交织着物质的贫困,淳朴乐观的民情。这样的艺术记忆,只能属于张迪平那一代画家。那几张作于 1972 年的同代画家张桂铭、陈逸飞、严国基、王永强、邱瑞敏、吴慧明在上海近郊作画的速写,生动地记录了他们那一代人共同的艺术青春和艺术情怀,专注、投入、热烈、饱满而永远地鲜活着。我们从中可以看到,青春时代的画家张迪平的努力用功,和极其扎实的艺术功底。瞬间神态的生动把握,线条的流畅肯定。

(韶山农民之一 油画)

虽然是写生,但实际上完全已经是一张张灵气焕发的独立的艺术作品。就像我年轻时读过的门采尔的那些钢铁厂的速写那样,像前些年读过的李可染写生一样,有一种感动。而且这种感动完全不同于精心的“艺术创作”。可以想象,今天画家自己面对它们时的内心感动。这代画家,都曾以自己生命的虔诚侍奉过艺术。以至三十年后,画家依然难以释怀,像眷恋的小鸟一样急切飞回自己梦牵魂绕视为精神故乡却已荒芜得人、物、景全然皆非的傣寨。

 (傣家爷爷 钢笔)

这是画家的青葱岁月,对应的则是共和国的青春年代。从21 世纪回头望去,那年代自然有许多非常不尽如人意的让你挑剔的地方,比如生产力的落后、物质的贫困等等。但不可否认的是,青春毕竟是青春。就像少男少女,再衣衫褴褛的贫困也挡不住扑面而来的青春气息,挡不住一股健康向上的蓬勃朝气。我们在每一个速写对象那里都可以看到时代气质和个性特征的集合。那位梅陇公社的农家女扎着一块白毛巾,前额露出一排未加修饰的刘海,饱满光泽的面容,明净的目光里,折射出内心的安静和向往。马桥公社老大娘微微皱起的眉峰,嘴角的皱纹,透露出曾经的岁月和沧桑。特别是妇女主任陆山英,微微张开的双唇略略翘起的嘴角,神态端庄沉稳,看得出一位长期在江南农村风里来雨里去的基层女干部,其内心的充实,对自己的一份自信。画家凸显了她精神气质上内敛成熟的美感。

(炼钢工人 炭笔)

在上钢三厂的那批钢铁工人的速写里,我们看到了生龙活虎热气腾腾的劳动者。没有任何的埋怨牢骚,对劳动创造世界有着一种那个时代独有的发自内心的对劳动本身的信仰和热爱。我自己高中时曾经在上海新沪钢铁厂翻砂车间劳动过。亲眼目睹过钢水出炉瞬间,炉门打开,热浪扑面而来,炉前工操作时的坚毅专注投入,镶嵌在他们线条分明脸庞上鹰隼一般锐利的眼神。有一组他们在高炉前劳动瞬间的速写。带着安全帽,身上穿着硬邦邦的浸透了汗水的帆布工作服,特别感染人的是洋溢在他们劳动者脸上独有的那种年轻而没有修饰的单纯笑容。这种表情,属于一个时代。包括上世纪 80 年代在云南和延安的写生,我们都可以闻到一个时代生机勃勃的气息。由于人的精神决定的人的表情,其实那也是“时代的表情”。总体看来,如果不是出于独木不见林的偏见,诞生速写的那个时代,无论艺术家,还是社会风气,虽然也不免今天我们批评或挑剔的种种不是,但总体上朴素、真诚、热情而比较单纯。在一个急剧变动的时代,记录,保存记录,比什么都重要。特别是《韶山建党》《农村建党》《永远做人民的勤务员》《海上长城》几张创作的大幅素描稿,不但极见功力,而且可以感受到当年画家巨大的情感投入,和严谨的艺术态度。读者可以从姚有信、汪大文的速写里约略看到当年的投入。非常令人感动,他们曾经如此地“艺术”过。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创作主题,但艺术所需要的虔诚和艺术要保留时代的气息,这些规律恐怕是不变的。张迪平的速写素描同时具有着个人和时代的双重意义,也保留了个人和时代的心跳,是一份属于她自己也属于我们大家的记忆。

(瑞丽速写 钢笔)

张迪平是个国画家。关于中国国画要不要写生素描,这是美术界、学术界多年争论不休的学术问题。这些年,这个论争甚至扩大到整个美术界。特别是,对中国作为“素描大国”颇有些愤怒的口诛笔伐。争论中的素描,不仅包括了素描的课堂教育,也包括了写生。譬如,有人把毕加索和徐悲鸿的“素描”拿出来比照,加以抨击。这些素描其实就是写生。可以理解,他们对于公式化素描写生的不满。但问题不在素描写生自身,而在我们对素描写生的理解。尤其是中国画素描写生的理解。西画传统在于“数”的精确,从素描、透视、解剖一路下来,讲究忠实于对象的形体,造型的精准。直到进入现代后视野的开阔,广泛吸取了东方和非洲的艺术元素,掀起了一次次波澜壮阔的视觉革命,才有了后来的千变万化。

(韶山写生 油画)

中国绘画倾心于“气”的混沌,是所谓气韵生动,而并不过于拘泥于造型与对象的完全一致的精确,甚至不妨遗貌取神。有它自己的一整套美学原则。尤其是,它有极其深厚的传统根基,在几千年的传承过程中,积累了一套非常有可操作性的程式,山水的十六家皴法,衣裳纹样的十八描,凸显了笔墨线条在表现对象时独有的形式美。一部《芥子园画谱》更是把山川草木花卉翎毛的画法尽收案头,为每个初学者提供了最佳的入门教材。临摹、师承,历来是中国画不同于西画的不二法门。但我们不能不看到的是,一味地临摹、师承,也会使中国画陈陈相因,老化雷同。从《芥子园画谱》起步的齐白石先生就留下过不少写生画稿,尤其是中年壮游山河,沿途随手就触目所见的风物、场景写生。白石老人的艺术世界中有许多传统国画未见之题材,大都来自慧眼独具的写生。《北京画院秘藏齐白石精品集 画稿卷》收有极为动人的写生画稿。譬如,棉花、舟船、凤仙花、松树树干,还有不知名的小草。有趣的是老人怕忘记,还特别用文字记下了形状、颜色、质地。如借山馆后花,“花九出三层,每层三出。”棉花,“花瓣之襄有纹一花一叶,未开棉之壳似桃子”。去年盛夏,我去宁夏考察。阳光勾勒的贺兰山在蓝天下巍峨蜿蜒,把山体立面的细部展现得一览无余。我恍然大悟,作为程式的山水皴法,包括苔点的落笔,其实就来源于面对北方大山写生的高度提炼。特别是在现代语境中,出现了许多新的事物、新的人物,甚至新发现的山川景物,写生当然就更成了画家必须的功课和艺术修练。关键在于画家用什么态度什么眼光什么方法对待写生素描。

(始信峰 铅笔)

张迪平写生首先抓住了中国画最本质的美学精神“气韵生动”。她在写生时,很少要求对象摆姿势,拗造型,让对象在一种最自然的状态中显现最本真的精神面目。力图达到以形写神,形神兼备的效果。我特别喜欢画家在云南瑞丽的那些钢笔写生,极其简约的寥寥几笔,借助动作和表情,把她们在集市里的期待、母亲背着孩子育儿的艰辛、回眸瞬间浓浓的母爱、她们和孩子无间亲密的情感,还有野外孩子们无拘无束嬉戏时的烂漫放松,把各种情景中人物的心理、情感传达得栩栩如生,呼之欲出。这里有着来自西南边陲原始丛林尚未开发的淳朴简单、自在安详、很少心机的民风。以至于直到三四十年后的今天我们依然可以感觉到他们当年的呼吸和脉搏。我想,这就是素描写生最感动人的特殊美感,一种其它绘画样式无法替代的艺术力量。

(韶山写生 油画)

中国画和西画,写生有什么区别的话,在我看来,西画家更在乎真实和准确,国画家更看重气韵的生动和气息的浑成。即使用同一种工具写生,国画家可能会更多强调线条的变化,西画家会突出些块面的构成。张迪平的写生,我以为用的是中国画的艺术思维。从中国画的本体需求出发,写生中有意识地避开、淡化了西画写生常见的阴影、高光的处理方式。相当具有典型性的是,画集中那组毛笔山水写生。这些对景写生,已经一丝没有了西画的痕迹,非常的“中国化”。

(蒲田松前观莲花峰 铅笔)

在写生过程中,凸显国画书写性的韵致, 手起笔落之间,运笔自然从容,山体线条勾勒的轮廓和交接时的提按顿挫的节奏变化,大块立面肌理质地皴擦时浓淡交错变化,充分展现毛笔的书写长袖善舞的特别韵致和魅力。在布局上,则以平远深远高远的非焦点透视和虚实相生的原则来结构画面。有着中国画山水画独有的视角和气势,完全不同于西画的风景写生。人物写生,张迪平特别在乎中国画美学追求的“味道”,人物形象深处的精神世界。那组炼钢工人写生中第一件炭笔的写生,对象是一个中年男子。画家在面部表情中集中展现现了他岁月的沧桑和凝重。在青年渔民写生里,我们可以感受到长年累月的海边作业和海风海浪对人物的影响。而水笔钢笔的花卉写生线条笔触的运行、起落顿挫之间有着几分陈老莲白描的味道。它们反映了画家对中国画写生的深度思考理解和技术上的逐渐成熟。

(农村女孩 炭笔)

写生在当下面临着两重质疑。一是时代质疑。从照相机时代到录像机时代,照相机由传统胶片时代到手机数码时代,写生作为一种绘画素材搜集的手段,是否已可完全被取代。回答是否定的。相机和录像的精度带有的高度机械性的精确,虽然也可以作为素材,但这类素材总体缺乏艺术创造必需的“灵气”,从照相平面到绘画平面的转换,经常会停留于技术层面的转换,缺少艺术的“生气”。写生作为素材,它是画家和对象生命、内心、情感的交流,它保留着画家写生那一刹那火花般的“灵性”。

(傣族速写 钢笔)

在张迪平的写生中,我们看到的不是冰冷的机械复制的镜像,而是人物的人性、山水的情性和花卉的灵性。通常一张照片可以唤起的记忆远不如一件写生唤起的记忆那么亲切,那么感性。这种灵性的星星之火可以点燃艺术创作的燎原之火。二是画种的质疑。中国画的特殊性,需要不需要写生?回答依然是否定的。中国画自然有它画种的特殊性,但同样有它美术绘画的一般性,在外师造化方面,它与西洋画应该没有差别。差别只是在于写生时技术手段、习惯方式的不同。一个中国画画家的写生如何有利于中国画的创作,有利于写生素材向作品创作的转化,这才是关键所在。画集中有张迪平的一篇《写生随感》,对写生的作用和功能作出了建筑在她漫长艺术实践基座上的出色回答。其中更有一条让我非常感动。她说,相机神速而便利,写生繁复又辛苦,所以,坚持写生也是意志的历练。

由此,我想到,写生是一种力量,一种感人的力量,一种长年累月水滴石穿的艺术家生命和意志的力量。 (毛时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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