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谈 | 上岸的海水下海的地

如何给海水养殖塘定义，颇费一番踌躇，这主要来自它的位置。

目前的养殖塘外都有一条坚固的标准与高标准堤坝。堤坝之内，按我们的认知水平，都属于人掌控的陆地范围，偏偏养着海水，这是陆地及陆上动植物的大忌。所以设身处地的想，它们应该是上岸的海水下海的地。

台风季节来临，最惶惶不可终日的就是这批养殖人。但无论他们怎么事先准备负隅顽抗，台风真正到来的时候，那些塘该倒的还是要倒，塘中之物回归大海的脚步也像历史的滚滚车轮无法阻挡。这种人不能胜天的事先宣判无疑比灾难突然来袭更令人痛苦。

然而令人吃惊的是台风刚过，他们又在刚倒掉的地方重筑堤坝。岛上的养殖业就是这样发展过来的。

今夏，我又来到岛上最大的海水养殖区红卫塘。

养殖塘也是一座城镇，供被城市化的蟹们群居。养殖的蟹们一般要蜕十几次壳。在小的时候，它们称作扣蟹，简直比小纽扣还小，没日没夜的吃，吃多了身体大得快，身上的衣服就紧了，要不断换。它们换衣服的时候，要先磨断肚脐，好比是解开死结。脱衣困难的时候，会考虑放弃自己的步足，等换好后再长。也有无论如何脱不下来，那只能憋死。塘里密度高，蟹们毗邻而居，这对蜕壳是个考验。少则十多分钟多的半小时之内，周边杀机四伏，尽是长于同室操戈的同类。不过，塘里的蟹差不多大小，蜕壳的时间也相似，如果塘底地形比较复杂，它们可以躲起来悄悄进行。所以大多数时候蟹们只能吃到对方的壳。

与蟹总是在水下横行，偶尔露峥嵘不同，最靠近海的水母养殖塘里风情万种。天气爽朗的时日，众水母上升，似花开满塘。走近看，棕色透亮的身体在水中一收一展漂游，难以形容的优雅与神秘。我们在岸边打捞上一个，它的身体就在人的手掌之上当场四分五裂。本来带着分裂的水母回去尝鲜，离村庄还有一段路，他们说，来不及的，到时都化成水了，于是重新放回水中，还能游动。

水母大得挺快，有时成群在水中横向翩翩，塘主喜孜孜地看着，可以出售了！又转念一想，再养几天，更大一些，卖更好的价！结果几天后到塘里一探，所有水母踪影全无，只留一塘无辜的清水。据说天上一打雷也会把它整个打散的。未知真假，但它们确乎会离奇失踪，集体的。

新鲜水母炒食极其鲜爽。

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这批家伙，因为夏末的时候来了一次特大台风，标准塘坝屹立不倒，但山上下来的洪水将养殖塘全数淹没。水母无影无踪，就是所有的螃蟹，凭着对海的原始记忆，再来一次胜利大逃亡。屋子里避台风的人当然无法亲眼目睹，但完全可以想象得到，他们的心血再次以金钱可以衡量的方式，借助暴风雨之夜向着汪洋大海逃逸，而他们也再一次无能为力。

这一年海上渔民捕蟹的收成特别好，大家说，恐怕它们逃得不远都在近海呢。

海岛上的财富是活生生的，不是纸币那样苍白无力千篇一律。它们会成群地爬进来，也会成群地爬出去，有时候还要咬人。

秋天，我又来到红卫塘。台风的痕迹全无，塘区井井有条，非喂食时间，来往于堤岸运送新鲜饵料的卡车也不见踪影，整个塘区只有水下风云，表象宁静，一派良田美池。（赖赛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