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评 | 从姑苏到长安

姑苏与长安是中国历史上极具诗性意味的地方，它们蕴含不同的感情记忆和文化境界。例如苏州的婉约、玲珑与秀雅，长安的豪迈、高亢与苍凉等等。在近现代中国文化史上，这两方土地也孕育了许多杰出的艺术家。他们虽然有不同的路向，但都以卓尔不群的格调丰富了现代中国美术。而由颜文樑为首的江苏美术家创立的苏州美专，更以脚踏实地的探索精神，在文化艺术的传统与革新、独创与继承的艰难选择中，树立了追求艺术革新的务实而稳定的气度。在民国时期的美术教育家中间，最具代表性的当推刘海粟、林风眠、徐悲鸿和颜文樑。他们都以推动新式艺术教育，引领艺术风潮而留诸史册，在生活和艺术风格上也是各领风骚。其中唯有颜文樑稳重谦和，终其一生谨守中国传统“士人”行事作人的规矩而博得赞誉。

1957年与美院同学

周正1930年代生长于苏州，1950年代在苏州美专受艺术启蒙。姑苏古城的文化基因，苏州美专的艺术风习，在他身上留下永难销蚀的痕迹，那是对质朴的优雅和新颖的表现性的不懈追求。他离开家乡西行长安，来到与假山杨柳、水巷楼阁全然异趣的终南山下。1950年代初期的西北艺术学院，完全按照老解放区的传统进行教学，生活秩序按部队习惯。周正进入这样一个全新的生活环境，并没有表现出情绪上的抵牾，而是以苏州美专尊师重道、互助友爱的习惯对待老师同学。但他也带来了让老师同学感到新鲜的绘画方式，例如他对环境色调的精微表现，对人体结构的深入理解等等。这对当时完全以年画、连环画的形式需要进行教学的模式形成相当大的冲击，以至负责政治思想工作的系干部为此搞了一次现场展示批判会。今天的艺术师生也许会认为是过甚其辞的天方夜谭，但肖像暗部的冷色笔触也曾被目为一种邪恶……但如此狠下决心也于事无补，真可以用“桃李无言，下自成蹊”来比喻当年的局面。谦和的周正从来不曾为自己的艺术选择鼓吹呼号，而他带来的绘画方式宛如一股清风，我们都被吸引。

当然，选择和适应是相互深化的。周正在绘画探究上绝非胶柱鼓瑟者，新的环境扩展了他的艺术视野和生活胸襟，三秦大地开朗粗犷的人和那里的高天厚土，越来越吸引并影响他的创作走向。到50-60年代，这种融南北风习为一体的变化已然形成，周正成为西北油画家行列中独具地域风色和个性气质的代表性人物。

俄罗斯女人 油画45X38cm 1955

周正笔下的人与自然的气质当然与他的性格气质、生活经历相关，与他成长和工作过的自然和社会的环境有关。在现代中国，往往是社会环境决定着艺术家的创作风格。但在这些方面，不同的画家有不同程度和不同性质的反响。周正成功地表现了诸如坚毅的农民、淳朴的孩子、开阔的黄土高原和奔流不息的黄河……但他赋予这些“西北形象”以特殊的情调——开朗而不张扬，厚实而不滞重；色彩丰富而不炫目，笔触自由而非恣肆。艺术家的性格与其作品风格特征之间的联系，一直是人们讨论的问题。艺术史家曾说过，“米开朗琪罗不会琐碎，拉斐尔的画不会粗糙，霍尔拜因不会简略，丢勒的画不会轻率敷衍……”即使在最适宜宣泄个人激情的场合，周正也保持着一定程度的节制和内敛。但这并没有妨碍精神、意象的发挥，在“言”和“意”的关系上，他继承了中国文化中气格渊雅、文温而丽的一脉，与艺坛时尚保持了距离。但这种文与性之间的关联，是隐秘而且发展着的。他在这方面有很深的认识：“艺术品实际上是我们给自己做的一面镜子……我们用艺术作品来照自己的灵魂。”

除了主攻的油画创作之外，周正的水墨画也贯注了自己的精神追求。无论是多人物的构图，还是草木山水小品，都具有自由而稳健的气息，而与率尔操觚的批量之作全然异趣。

从青年时期到晚近诸作，可以感受到周正艺术面貌越来越朝向多样与自由发展。他在不同场合多次强调过多样性的重要意义：“艺术家要有一种宽阔的胸襟，这种大度不仅仅是对他人，也是对自己……是对整个人生。我们要像保护生态环境那样保护艺术品的多样性。”

民间匠师  周正  油画 80×70cm 1962

人们常以薪火、灯火比喻文化的继承与发展，薪尽而火传，但“火”在接续过程中也在变化。从最浅显的角度说，“火”的亮度与色温必然变化。周正从姑苏沧浪亭畔起步，走向终南山下，遍历三秦大地，远走雪山草原，继而走出国门，走向北美、欧洲和南非。假使周正不曾远走西北而终老于姑苏，彼时的周正绝对不是此时的周正。以苏州美专为治艺起点远走高飞的艺术家很多，他们的艺术历程也都不同程度地表现出这样的规律。在观赏优美作品的同时，将这里展示的作品与画家的经历相联系，与苏州美专的沧桑历程相联系，会给我们更多的感触与思考。（水天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