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国威：无法完成的梦

　　第一次听到高本汉的名字，是在陈新雄先生的音韵学课堂上，先生说他是瑞典最杰出的学者，是西方公认的最优秀的汉学家，他的《中国音韵学研究》重构了中古汉语和上古汉语，对中国语音训诂影响深远。后来我买了中华丛书《高本汉左传注释》和《高本汉尚书注释》，看了以后，真的不得不佩服这位研究中国学的瑞典人。而在15年前我还买到一封高本汉署名、赵元任书写的钢笔信，是写给甲骨文学者董作宾的，内容谈的是董作宾想到美国教书，但他不谙英文，所以他们正为他设法云云，这也是我最接近高本汉的一次。

马悦然先生书托马斯诗句

　　高本汉有两位高足，其中一位马悦然先生时有听闻，知道他是诺贝尔文学奖评审之一，曾推荐过北岛、杨牧等人，我当年对北岛有深刻的印象，就是因为马先生的推荐。2019年10月道群兄出差来台，我们正在吃饭的时候，忽然听闻马先生辞世的消息，大家都很错愕，道群兄和我说起他早前才听北岛说他前些时日曾经过瑞典，还特意去探望过马悦然，和他喝了红酒相聚甚欢。我想北岛万万没有想到，他们这一聚竟从此天上人间各异路。

　　马先生高寿，一生读书、写作、翻译不辍，对中国文学推广不遗余力。很巧，我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下，与马夫人陈文芬女士成了脸书朋友，自此借由她的帖文知道马先生的生活点滴，一下子就觉得亲近多了，再不觉得这位诺贝尔文学奖评审遥不可及、高不可攀。直到2013年11月，马先生来台湾作一个短期学术访问，我便抓住这难得的机会，与这位深爱中国文化的汉学大师近距离接触。14日，我请了半天假，开车去听马先生的讲座，由于车开得急，还发生了一个小小车祸，幸好私下能解决，没耽误到我去听演讲的时间。

马悦然先生

　　那天马先生穿了一件深蓝翻袖棕色的唐装上衣，马夫人则是白底缠枝茶花纹的短上衣旗袍，非常潇洒和优雅。先生讲的题目是《略谈汉语特性与诗歌节奏》。我当天曾简单地写下一则日记：“马教授很中国，中文讲得很好，今天得聆教益，似沐春风。且能与马教授夫妇合影，真感荣幸！”那一次还承马夫人不以我为愚而见弃，寄了马先生的著译《另一种乡愁》和《托马斯·特郎斯特罗默——俳句》给我，收到书的那一刻，真的感动得无以名状。《另一种乡愁》似小传，记述了马先生获得美国“煤油大王”的奖学金，到四川调查方言的际遇与生活，以及他在中国所交的一些文友，如老舍、曹禺、沈从文等。最重要的当然是马先生在1949年大年初一抵达峨眉山，住在报国寺长达七个多月后，回到成都，遇到他的真爱陈宁祖，最后他成了四川的姑爷的大事，中国的四川也就成了马先生永远记挂的故乡。

马悦然先生与夫人题签《杨牧诗选》

　　2016年11月，马先生和马夫人又被邀回台北，15日在师范大学有一场演讲，在演讲前，我有一个短时间和马先生闲聊。马先生为我用瑞典文写下一首托马斯·特郎斯特罗默的俳句“看我坐在这儿，像靠沙岸的小舟。这儿我真快乐。”给我留念，并对我说：“我们见过几次了！”我说：“是啊！三年前我们第一次见面，后来在2014年3月在师大又见过，当时还请您在瑞典文《杨牧诗选》上签名留念。”

　　这本称绿骑士的《杨牧诗选》是马先生用瑞典文翻译编辑的，一页瑞典文一页中文，诗好译好装帧好。可是今年3月13日，这位“我从海上来，浪声满袖”的诗人突然病逝，享年80岁。马夫人得知消息后，特地将“绿骑士”一书放在马先生的灵前，告诉丈夫他们的好朋友“绿骑士奔向天堂”，与他在天堂一起讲课。马夫人还回忆起马先生译完杨牧的诗作后，曾介绍给瑞典诗人、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托马斯·特郎斯特罗默。

　　“托马斯很喜欢这首《沉默》，他觉得杨牧早期的浪漫派短诗，写得太好了！”是啊！杨牧的诗写得好，是大家公认的，可惜我与他一向无缘，从不曾一见，就连他的签名本也没有一册。书架上的《非渡集》《杨牧自选》，如同“绿骑士”等待多年，如今终成了一个无法完成的梦。（叶国威）

马悦然先生著作两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