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者作者编者 | 也说“正道”与“漫道”

日前读到“夜光杯”栏目所刊登的吴其尧先生《“正道”与“漫道”》一文，极服膺于其丰赡的腹笥与宽宏的视野。然而，就文中的一处观点，本人有不同看法，略陈鄙见，希望读者不吝赐教。

“雄关漫道真如铁”一句中的“漫道”确实是“莫说”、“休道”。中学时学习毛泽东的《忆秦娥·娄山关》，老师也是把“漫道”释为“漫长的道路”，将“真”解读为“真理”之真，但后来读诗过程中发现古人之“漫道”皆无此意，这种理解属于典型的望文生义。类似的例子还有刘禹锡《西塞山怀古》中的“一片降幡出石头”。此诗我曾看到两种注本，一种将“降”理解为“投降”，“降幡”即降旗；一种理解为“降下”，即降下吴国旌旗以示臣服。但此处“降”绝不可做“降下”解：“降”表投降时为上平三江韵字，表下降时为去声三绛韵字，而该句的第三字必须用平声，否则犯孤平，为诗家大忌。

但是“人间正道是沧桑”中的“正道”则与此不同。“正道”一词出自《管子》中的“正道捐弃而邪事日长”，在古诗词中极为常见。汉武帝《瓠子歌》中即有“正道驰兮离常流”，汉乐府有“安贫乐正道”，杜甫《石犀行》有“先王作法皆正道”，查慎行有“先王正道日陵替，术士诡计方纵横”，丘逢甲有“群魔害正道，乱象日益臻”，这里的“正道”都是“正确道路”的意思。至于将“正道”用作“正说是”的例子，根据我的检索，只有宋人曾丰的一句“正道眼空嫌长物，如何更带履同行”。此诗影响极为有限，不足为后人师法，以我的视野，元明清三代诗中确实鲜有效尤者。诗庄词媚，若《忆秦娥》中“漫道”的倒装还称得上跌宕生姿，但将“正道”理解为“正道是、恰道是”，则冗赘不堪，非七律句法，而释为光明之途，则雄浑伟岸之境顿出。

吴先生所征引的主要资料是范敬宜《总编辑手记》中的《“漫道”并非“险道”》一文。该文系极短小的手札，不足三百字，其中说到：“有人（包括某些权威）把漫道释为险道，这是望文生义，正如经常把‘人间正道是沧桑’中的正道解释成正确的道路，或与邪路相对的正路，以讹传讹，贻笑大方。”不过杜甫、查慎行、丘逢甲这些大方之家若能看到“人间正道是沧桑”一句，想必也会做“正确道路”理解——虽然他们的正道是所谓“先王正道”，而毛主席则借此喻指伟大的革命道路。范敬宜指出了对“雄关漫道”的普遍误读，具有积极作用，但他对“正道”的解释则不具有说服力。“漫道”之“道”，与“正道”之“道”，其“道”异也。

“人间正道是沧桑”一句之所以易引发不同的阐释方式，还和“沧桑”二字有关。一种观点认为，沧桑者，沧海桑田也，江山鼎革也，彻底颠覆也。人间正道如果是正确道路的意思，那不就成正确道路被颠覆了？这种思路如果用以解读古人诗词，是没有问题的。但毛泽东并不是古人。读近现代诗，不应以古人之眼视之。在现代汉语中，沧桑一词除了剧变之外，还有磨难、波折（如历尽沧桑）的引申含义。结合颈联以及尾联出句，我认为这里毛泽东所希望表达的是革命事业不能“有情”，不能“学霸王”的妇人之仁，而要与敌对势力坚决斗争，历尽“沧桑”磨难，追寻“人间正道”。如果解释为“正说是”，就难以说得通。

吴先生认为，《雄关漫道》这一剧名系文字工作者由于诗词常识欠缺而导致的误用。对于这种“误读”，我认为不能全盘否定。随着晚近学术对文学之生产、阅读、接受与阐释的研究逐步深入，人们对意义和误读也产生了新的理解。诗歌语言的特性就是含混，而在作品的接受中，意义的生成又是作者本意、文本呈现与读者阐释三者的合成叠加。意大利理论家、《玫瑰的名字》作者安伯托·埃柯甚至断言一切阅读都是误读。换言之，文学作品和词语永远是在历史中变动不居的。如《庄子·知北游》中表示越向下越明显的“每下愈况”在后世演变为“每况愈下”；“空穴来风”原意是传闻并非没有依据，而今日常语言系统中的用法却截然相反；至于“梅开二度”、“红杏出墙”等成语在新的社会语境之下焕发新的意义，都是语言自然流变的结果。像片名“雄关漫道”这个词，漫道与雄关构成平行结构，用以指涉伟大、艰难的征途就比较贴切，也丰富了现代汉语的表意空间。曾作为电视剧名称的“人间正道”亦是如此，为汉语带来了新的构成元素与表达方式——哪怕它确如吴先生与范敬宜先生所说，是一种误读。但这样说并不意味着对诗词可以随意阐释。意义仍然有其相对的稳定性，就像我们体内的每个细胞分分秒秒都在新陈代谢，但至少在有生之年，人仍然是那个人。（杨世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