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民艺评｜张颂文的隐秘韵脚

　　最近，一部网剧《隐秘的角落》因为全体演员的优秀演技悄然走红。在王景春、秦昊与几位小演员之间，从艺近20年却依然名气淡淡的张颂文，恰到好处的衔接和呼应。他的表演没有刻意的感觉，却有无声的震撼和回味。

　　张颂文所饰演的角色——爸爸朱永平，第一场戏出现在水产公司的麻将桌上，和几个朋友打那种快速的纸牌游戏。他没有时间去打麻将，说明生意繁忙。这一天他手气超好，在学校又考了第一。朱永平的骄傲和满足就像刚开启的香槟，砰的一下满溢流淌。但下一分钟，儿子朱朝阳与新家庭间的矛盾立刻打破了短暂的欢愉，满溢出来的泡泡停止了流淌。他是个强者，他要掌控自己的家人和生活，他不想被任何人搅乱辛苦经营的平衡，因为他叫朱永平。
　　朱永平的这一分钟，让我想到了卢西安·弗洛伊德的肖像画，那种堆积了层层记忆，那种结合了视觉和大脑活动的表情，那种拥有层层叠叠的现实感受与想法的肖像画。与优秀的绘画一样，好的表演让人看了一次也不可能完全记住。当下一次再看的时候，总觉得有什么地方有一点不同。因为，他们都是把看到的与脑海里有关于此的信息综合起来考虑了成百上千次。一个优秀的表演所呈现出来的状态，与一瞬间得到的图像是不同的，就像优秀的画家无法拿着照片去画画一样。
　　张颂文对朱永平这个角色充满了同情心，但是在审视这个角色时却毫不含糊。他似乎充分理解托尔斯泰对人性如河流的比喻——有时候表现出这样，有时候表现出那样，有时又变得面目全非，无论狭窄宽阔湍急平缓，都是水，人也一样还是原来那个人。但是，他把朱永平这种人性的表现，处理成同一韵部下的韵脚，让朱永平在不同场合、情况下呈现出丰富的面貌，可他依然还是那个心理隐藏了复杂的爱的朱永平，因此整个剧看下来，朱永平这个人物有一种处处“押韵”的感觉。
　　比如，朱永平陪儿子试鞋时，王瑶带着女儿冲过来。他被女儿拉着拽着去买新裙子，踉踉跄跄地跌出了和儿子刚刚建立起来的亲密气泡。与冷漠谨慎的儿子朝阳相比，女儿晶晶更让他感到恢复了掌控力和自信，所以，朱永平满血复活，背起女儿的书包，留给观众一个背影——肩带太短，书包歪歪扭扭地贴在后背上，但是没关系，这一刻对他来说，人间值得！
　　女儿坠亡后，情绪失控的王瑶让警察快去抓朱朝阳归案，朱永平的表情再次呈现出无数视觉和脑回路的层层叠加感。他努力保持着冷静，把一切交给警察。他要带王瑶回家，抓起王瑶的小挎包，举着链条背带把头往里一伸，包包挂在了他的脖子上。和女儿的书包一样，肩带很短，局促地贴着他的前胸。即使生活变成了一条枷锁，朱永平也心甘情愿地把头伸进去。他要把所有的负担都一股脑地加在自己身上，他是强者他要照顾弱者。
　　痛失爱女的王瑶彻夜难眠，执着地给女儿打扫房间，朱永平劝也劝不动。他去楼下买宵夜，老板像往常一样，双手递过三份馄饨。夜色中的朱永平身体微微僵了一下，没解释，等老板走后，他先拎起两份馄饨，另外一只手去拎了剩下的一份。这一瞬间很难描述，但是能毫无误差地看出他不想拎后面的那份。果然，他路过垃圾桶时把那份放下了，停了一下，又重新拎起，坐回到桌边。强者朱永平想在夜色掩护下，消灭这份属于女儿的馄饨，他不想带回去刺激王瑶，也不想让女儿觉得被爸爸遗忘。眼泪跌破防线流在碗里，可他必须要一个个吃完才能回家。
　　朱永平是以骄傲得意入场的人，生活的变故让他越来越困惑、疲惫和为难，但是这种痛和愧疚又有着斑驳难辨的成分。张颂文与其他角色为此建立了大量人物背景关系，这部分内容隐秘在角落，从未在剧中正面出现过，而是帮助演员理顺了人物情绪的逻辑，再由韵脚穿针引线，塑造了富有生命力的角色，不仅提醒观众去省察复杂的人性，也反射出了真实生活的复杂。（王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