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宇澄谈画：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就画出来

图说：金宇澄插画作品

长篇小说《繁花》热闹过后，作家金宇澄最近出了非虚构新作《回望》，在其中书写父母的往事。在《繁花》中与文字相呼应的作家亲笔配图却在《回望》中明显稀少，惟有最后一幅地图《我父母住过的上海地点（１９６５年止）》，令人再次触摸到了作家细腻的本能画笔。金宇澄自述在工厂、农场待过许多年，在物质匮乏的年代，手工制作是生活的必备技能，如何将一堆看起来无法成形的事物打造成一件闪亮的带有个人色彩的物件，也是值得骄傲的本领。因此他的插画中有一个重要的主题便是拆解图——拆解沙发，扳头的制作，如何扎稻草，一桌酒菜的用料分配等等，圆珠笔绘就，偶然不连贯的笔触，显露了童稚之心，有种漫不经心的写意。在《繁花》中，他的插画画出了各种视角观察的室内户外空间，营造出了都市生活的日常性，还隐藏着的小小的幽默。看他的文字，看他的画，便会心一笑。

一位会画画的作家，“通常是先考虑，有没有‘可画’的可能性，能不能画出一种自己的发现，我才动手，无论是步骤分解的式样，还是借一种想象，画出一种变化，都是以这样的兴趣产生的。”金宇澄说。最近，他还在为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的三本集子画小开本的插图，每本画6幅。

记者： 《繁花》、《洗牌年代》的插图都是您自己画的，有中国传统线描的意味，您在童年时期是否有过绘画训练？受传统连环画绣像人物画的影响还是来自父辈的影响？

金宇澄：所经过的训练，就是喜欢过小学盛行的“刻纸”，铅笔复制，或是描上了图案，再仔细刻出来，就这些。《繁花》在《收获》发表当时，我配了四幅地图，后来责编钟红明建议我，出单行本时可以再画些图，因此就画了，用了最不专业的画法，普通水笔，画在打过字的4A纸背面。

绣像这是鲁迅那一辈人的事了。50后的少年当时一般看看连环画，上海叫“小书”，北方话“小人书”，淮海路的钱家弄、襄阳公园西侧、陕西南路长乐路口都有“小书”摊，大部分是当时新版的连环画，民国时期残存的“旧小书”也经常有，怪力乱神，一直到莎士比亚《哈姆雷特》都有，不是现在一提那时连环画，就是《三国演义》《山乡巨变》《铁道游击队》……更多的是时代的原因，我父亲是苏联画家的粉丝，家里有这方面画册，也有比如《浮士德百卅图》等等，但1966年都散失了。

图说：金宇澄插画作品

    记者： 您以前就有随手写生记录的习惯吗？您的线条十分自信又很放松。

金宇澄：只喜欢看，到现在也是喜欢看别人的画。小时候上课不专心，乱涂乱画是有的，所有的课本封面，比如“语文”“数学”那些字是平面的，我都会修改成立体的。赵丽宏问我，是怎么学会立体效果的，是这种习惯形成的，比如画“淮国旧”摆放的三四十架钢琴，我不用起底稿，一架一架画出来，各种角度，一点不困难。建筑师（设计上海世博的新加坡馆）刘家毅先生对“小毛家”、“春香”家的内景效果大为赞扬，问怎么会取这种角度的，我只是感觉，这样角度，可以看得更清楚。

记者：您有没有喜欢的画家、艺术作品？

金宇澄：六七十年代，我喜欢所有的画家，当时只有革命题材、鲁迅时代版画，什么都看不到，私下传阅列宾等苏俄画册是最多的。1966年前，美院教程、建筑系钢笔画教程，甚至月份牌都见过不少。记得1973年，上海圈暗地里传阅一套罗浮宫油画的黑白照片，现在想想，真匪夷所思，黑白照片可以看到什么能？当时就是大宝贝，只能看个半个小时，人家就收走了。印象里这个时期中国的美术教育，就是在黑色、暗色、黑白灰当中，慢慢转变为彩色。线描方面是连环画体现得最充分，传播也最广了，很佩服张光宇和叶浅予，后来妹尾河童引进来，是另一种味道了。

记者：您手绘的地图，地理空间概念在您这里得到了特别强调，为自己的小说配插图甚至地图，是您文字之外的视觉补充和说明吗？为什么特别喜欢画地图？

金宇澄：我画的小说插图，不在装饰，是细节的补充。老弄堂的结构，写一万字也是不清楚的，一幅图就可以说明。我们的报纸编辑，一般是习惯文字说明的，交通新闻“地铁人民广场站封闭改造”，一般都用文字示意的，怎么换乘，怎么个东南西北，文字太累赘，如果是示意图，读者立刻就懂了，图表意识很弱。地图是最古老，也是最现代的形式。比如问路，最好就是画图，立刻看清方位。十多年前，我在《上海文学》做过一个“城市地图”专栏，每期发一篇写上海随笔，同时请作者画出示相关的地图，我记得头一篇是丁丽英写的虹口，过去“杀牛公司”、乍浦路之夜餐馆林立，蜡烛灯下也是普通人的朴素晚饭等等，很动人。我画了地图，画马路，苏州河桥梁和一个小女孩子，是希望这栏目的文图都好看，栏目开了几年，出了单行本，文章都好，作者画的地图都不理想。这过程，是我注意地图的原因。另外就是，我发现小说作者的习惯是，有意模糊具体的地域方位，也只有《海上花列传》是实实在在的写，人在上海什么路上走，到什么具体位置去玩，都写得很明确，按现在讲，这样的方式，如果再加人物活动的地图，等于是虚构中的非虚构魅力，这和当下“求真”的阅读需求是非常一致，因此《繁花》列出很具体地点，配了具体的地图。

记者：您的新作《回望》中除了最后一张地图之外，大量使用了档案与老照片，并没有再尝试用到您自己画的插画，这与您此番写作的非虚构性有关吗？

金宇澄：《回望》以资料和照片为主，因此只在结尾出现这幅地图，标出我父母1966年前住过的上海地点，从不认识到认识，包括婚后他们住过的地点，在想象中，人在大城市是独处一隅，是孤单的，但地图表明他们住过上海很多地方，如果再标出亲戚朋友地点在哪个街角，住在哪个房子里，就会成为更复杂的“交往”之图，立体的记忆，聚拢和疏离，都可以通过建筑方位表现——这些特征一旦在上海消失了，就没有了情感的旧迹可循。

记者：《回望》一开篇就是旧家具店，书里有很多画面感非常强的所在电影院，咖啡馆，餐馆，公园……您对于视觉与文字结合的重视，在中国当下的作家中非常鲜见，您能谈谈自己在这方面的考虑吗？

金宇澄：文学想象里，实最先出现的往往都是画面，但无论它们多么生动逼真，都要还原，变为文字和语言才行，只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部分怎么办？如果我可以画，应该画出来，这样的话，文字和图像都有了，就一点都不浪费，这是非常愉快的事情。

新民晚报记者 徐翌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