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家论坛丨美调整核武战略 冷战思维沉渣泛起

沈丁立

　　特朗普担任美国总统以来，白宫文件频频外泄，外界甚至能接触到本来只有美国政府内部高官才有权力阅读的材料。这次，原本计划最早在本月底公布的美国新版《核态势评估》，又至少提前三周在网上曝光。舆论认为，在经过多次修改后，这已是拟定终稿。

　　因此，外界有机会在这份美军核力量建设的新版大纲性文件正式问世之前，了解特朗普政府对未来美国核战力发展和使用的战略意图。根据这份《评估》，人们有理由对美国未来核战略的走向感到忧虑。

　　这份《核态势评估》到底透露哪些信息？编者请专家为您解读。

图说：美国总统的“核按钮”手提箱 视觉中国图

　　1.研发“可使用”核武迈大步

　　问：美国的新版《核态势评估》主要有哪些内容？

　　答：美国政府不定期对本国的核态势进行评估，已经执行多年，先前一版的《核态势评估》，是8年前在奥巴马总统上任之初发布的。这种评估依据美国对国家安全与国际安全的感知，就美国核武力的配置与研发乃至使用进行规划，是美军核战略的顶层设计，至少要管未来的五至十年，因此不可小觑。

　　引起各方对美国新版《核态势评估》忧虑的是以下这些新内容。其一，对美国核武器的发展指出了新目标，即研发“可使用的”核武器。鉴于美军目前部署的主流核弹头当量多在十万吨以及万吨TNT炸药水平上，而且美军现役与储备的还有数千枚这些级别的核武器，长期以来这不仅遏制了美国的战略对手，同时也对美国造成了自我震慑。二战结束以来，美国不敢首先使用核武器，即便美方在理论上维持了有条件首先使用核武器的政策。

　　这一次，白宫在开发新型“可使用”核武器的问题上迈出了大步。白宫在这份新的评估中宣布，美方计划为“三叉戟”潜射导弹研制一款新型低当量核弹头。美国前总统奥巴马负责军备控制与防止核扩散事务的特别助理乔恩·沃尔夫斯塔尔认为，特朗普政府的这一举措旨在震慑俄罗斯勿在东欧地区动用战术核武器。

　　其二，美国新版《评估》在核武器使用政策上将予以放宽。众所周知，美国从未宣布过不首先使用核武器，但事实上，美国历届政府对核武器使用有着种种限制，只会在少数限定条件下而且在没有可替代手段的情况下，会考虑首先使用核武器。但特朗普政府即将推出的新版《核态势评估》表明，未来只要美国遭遇非核武器攻击、只要造成大规模死伤，或受攻击目标为美国重要基础设施、核武器部队指挥所等，美国就可能动用核武器还击。

　　2.美核战略经历多次“微调”

　　问：特朗普政府的核武器战略是在什么背景下出台的？

　　答：特朗普政府的核武器战略，无疑将迫使其他有核武器国家对各自的安全环境进行重新评估，消极影响难以低估，进而可能对国际安全大局造成破坏。此外，美国还可能迫使更多国家考虑核武器的选择，从而损害防扩散的大局。显然，特朗普政府秉承了冷战思维，大国关系更有可能开启重视竞争的新时代。

　　然而，若是认为特朗普之前的美国政府在核战略问题上有什么高明之处，也不尽然。长期以来，美国奉行了一项不承诺不首先使用核武器的国策。严格意义上，美国采取了有条件不首先使用核武器的政策。在三种条件下，美国不排除首先使用核武器：美国本土和海外领地受到非核攻击；美国盟国受到非核攻击；美国海外驻军受到非核攻击。在满足上述条件时，为使美国核武器更“可使用”，发展了各种战术核武器，并在世界各地开展了前沿部署，以及通过“核密约”事实上在日本部署战术核武器。

　　这一国策，美国在1991年的海湾战争前夜发生改变。当时的美国国防部长切尼表示，美军在同伊拉克军队作战中，如果伊军使用化学武器，美国不排除首先使用核武器。这一政策宣示改变了先前的美国核武器使用政策，因为伊拉克没有攻击美国本土和海外驻军，也非严格意义上的美国盟国。

　　在克林顿总统上台后，他所任用的美国国防部长莱斯·阿斯彭曾提出美军“不首先使用核武器”的理念，并力图将此纳入当时美国的新版《核态势评估》中，但受到军内外保守力量的强烈抵制，再加上他在任内因病去世，其主张最终无疾而终。

　　在“9·11”事件发生后，小布什政府在反恐名义下，积极推动反对“邪恶轴心”三国，发展比战术核武器当量更低的“可使用”核武器逐步成为其任内的核战略标签，开始推动小当量核武器与钻地弹，目的就是对朝鲜等国家进行核威胁或近核威胁。美方的这一举动，目前已取得成果，目前美军已有数款陆基与空基战术核武器服役。

　　即使是在奥巴马总统时代，美国一边提出“全球零核”的无核武器世界愿景，一边继续推动小当量核武器的研发。奥巴马总统在《核态势评估》中，曾试图限制美国可能首先使用核武器的情形。经过内部辩论，最终确定对加入了《不扩散核武器条约》的国家，美国将不首先使用核武器。那么，由于朝鲜退出了上述条约，奥巴马政府的核战略就保留了对朝鲜首先使用核武器的选择，显然这对推动朝鲜弃核，难有建设性作用。

网络图

　　3.美国舆论纷纷提出质疑

　　问：美国舆论如何看待新版《核态势评估》？

　　答：我们可以发现，长期以来，美国没有摆脱对战术核武器或者更小当量核武器的需求，将核武器实战化是美军长期追求的目标，只不过在共和党执政期间会表现得更为明显。即使是民主党总统克林顿和奥巴马执政，他们出台一些限制核武器发展与使用的举措，但仍然要为平衡国内政治而做出妥协。

　　这次，特朗普政府不仅继续推动“可使用”核武器的发展，而且明确了用俄亥俄级战略核潜艇所载的“三叉戟”战略导弹运载，这就构成了美国核战略的重大变革。试想，美国如果用洲际导弹将不高于几百吨TNT炸药的小当量核武器在万里之遥向对手首先发射，发射核武器的门槛将大大降低，这对增强大国间信任绝无增益，对全球防范核武器扩散恐怕只能起到“拖后腿”的作用。

　　新版《核态势评估》报告说，当美国在未来面临下述威胁时，美军将可能实施核武器先发制人：美国遭遇非核武器攻击并造成了大规模死伤，美国被攻击的目标为重要基础设施、核武器部队指挥所等。但这些表述对什么是“大规模死伤”、什么是“重要基础设施”等概念没有定义。“9·11”事件级别的死伤，是否要首先使用核武呢？对美国水库、电厂、银行、网络的非核攻击就得用核武器反击？这些问题让人们不寒而栗。关键是，只要美国还有常规报复手段，有必要将反击提升到核攻击水平吗？特朗普政府如此降低使用核武的门槛，美国还是负责任的大国吗？

　　美国军控界认为，用洲际弹道首先发射小当量核武器从而暴露自己藏身之所，绝对是愚蠢行为，况且没有理由相信，采取“可使用”核武器的威慑战略可以影响对手的军事选择。至于朝鲜，它完全可以把地道和隧洞修得更深一些，继续保持与美国核对抗的姿态。

　　4.将引发国际新“冷战”效应

　　问：美国新版《核态势评估》在国际上将带来哪些影响？

　　答：这份《核态势评估》必然引起国际社会重大不安。首先，低当量核武器可能模糊核武器与非核武器的分界，特朗普政府对核武器“可使用”的新概念与二战结束以来国际社会对核武器的普遍禁忌相违背。

　　冷战结束后国际安全形势日趋复杂，美国独大地位江河日下，新兴大国崛起势不可挡，地区力量与非政府组织跨国势力的增长都对美国形成挑战。然而，这些因素迄今没有从根本上动摇美国的唯一超级大国地位，也尚未撼动美军的超级战力。

　　在这种背景下，特朗普政府下令研发搭载在美国战略武器平台上的“可使用的”战术核武器，将扰乱核武器与常规武器的界限。其他有核武器国家很有可能发展类似的核武器，至少具备更多选择不会吃亏，而无核武器国家对美国可能首先动用“可使用的”核武器，一定不会感到世界更加安全。

　　再者，特朗普政府的《核态势评估》将对国际安全环境造成新的冲击。如果美国研发“可使用”核武器的初衷是针对俄罗斯，克里姆林宫也不会束手就擒，必然采取制衡手段，将进一步破坏华盛顿与莫斯科之间的互信，双方不仅难以谈判达成军控与裁军协议，而且可能引发新的军备竞赛。

　　此外，朝鲜等国家不会认为特朗普政府放低使用核武器门槛的新战略只是针对俄罗斯。无论是美国发展小型或者微型“可使用”核武器，还是美军发展“炸弹之母”等超级常规炸弹，都意在对他国构成新的精准威胁，进而造成心理威慑，这使本已极具挑战性的朝鲜弃核问题更加复杂。（本文作者复旦大学教授、上海国际战略研究会副会长沈丁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