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球论坛 | 日美贸易摩擦的镜鉴与启示

本文作者陈子雷系上海对外经贸大学日本经济研究中心主任、全国日本经济学会副会长 

近来，中美贸易摩擦不断升级。而回顾历史，上世纪50年代，日本也屡屡遭遇美方挑起的贸易争端。日美贸易摩擦的演变对中国应对中美贸易摩擦有何借鉴？

美日贸易往来密切但摩擦不断

问：美日贸易摩擦是如何发生和演变的？

答：这得先从战后美日两国经济发展的轨迹说起。

战后，出于冷战需要，美国对日本的经济复兴给予了很大的支持和帮助。上世纪50年代初，日本依靠美国深陷朝鲜战争而产生的战争需求，通过扩大加工贸易和基础设施重建等举措推动经济复兴，在五六十年代实现了经济高速增长，并于1968年跃居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纵观战后日本经济的复兴之路，因受制于国土面积较小、资源匮乏、战后初期国内居民收入水平较低等因素，早期日本的国内消费市场并不发达。因此，其经济增长主要依赖基础设施建设、企业设备投资和外贸出口来拉动。其中，外需对国民经济的贡献一直比较大，美国则是日本产品最大的海外市场。

半个多世纪以来，尽管美日两国的经贸往来一直很密切，但是双边贸易摩擦也从不间断。随着日本不断推动产业升级和产品更新换代，其对美产品出口从50年代的纺织品开始，一直到此后的钢铁、家电、船舶、汽车和半导体等产品，都或多或少地引发了两国的贸易摩擦。

美国政府认为，日本产品大量出口倾销美国导致了美国对日贸易收支逆差激增，为了减少逆差，美国政府需要对日本出口产品采取惩罚性措施，以限制其对美出口。

我们看到，从美国首次出现对日贸易收支逆差的1965年开始直至上世纪80年代，美国对日贸易收支逆差不断膨胀，受此因素影响，两国之间的贸易摩擦也愈演愈烈。

美国惩罚性措施难解贸易逆差

问：美日之间出现贸易摩擦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答：从日本的角度看，其战后“制造立国”和“贸易立国”的政策导向是造成美日之间贸易不平衡的一个原因。但是从美国的角度来看，所谓的贸易收支逆差则只不过是表象，其深层原因主要有三点：

一是经历朝鲜战争和越南战争以后美国国力下降。二战后美国的经济规模从全球经济比重40%以上，一直下滑至上世纪80年代的20%左右。在两伊战争和金融危机以后，美国的经济规模占全球经济比重更是下滑至18%。二是美国产业国际竞争力下降。随着美国国力的衰减，美国国内开始出现“产业空心化”，国民经济“脱实转虚”现象日益严重，作为经济支柱的制造行业深受生产成本上升、产品国际竞争力下降等问题的困扰。三是美元长期贬值趋势明显。随着国力衰减和产业国际竞争力下降，国际资本开始流向欧洲、日本及部分新兴经济体国家。美国因此不得不依靠债券、股票和房地产交易等传导机制吸引资本回流。尽管如此，美国的产业部门非但难以有效吸收国际资本，还在一定程度上助长了资产泡沫的产生。在经历了两次石油危机和多次金融危机后，美元的霸权地位受到很大挑战。其中，1971年8月，为摆脱陷入越南战争泥潭而带来的经济萧条，美国总统尼克松宣布停止美元挂钩黄金，美元被迫大幅贬值，从此开启长期贬值之路。1985年9月，在美国主导下，美、日、英、法、德等国就日元、马克等货币兑美元汇率的上升达成协议，其中日元兑美元汇率比前年同期大幅上升约50%左右。受此影响，日本开始鼓励进口、扩大国内个人消费。即便如此，美国对日贸易逆差问题也并未得到解决。

以上因素叠加，使美国政府在应对贸易收支逆差时显得越来越情绪化和政治化。所以说，所谓“贸易逆差”不过是产生贸易摩擦的表象，其本质还是美国难以解决经济与产业结构失衡、实体与虚拟经济失调、经济社会资源错配等问题。

多年以来的事实证明，以贸易逆差为借口对当事国采取惩罚性措施限制进口的做法，并不能解决实质性问题。我们看到，当年美国对日本实施的惩罚性措施以后美国的对日贸易收支逆差问题并未解决，这一问题迄今为止依然存在。唯一不同的是，过去是日本占美国对外贸易逆差额的四成左右，而现在是中国占美国对外贸易逆差额的“半壁江山”。但是，美国贸易逆差的问题依然存在。

战后，为了联手应对来自苏联为首的社会主义阵营的威胁，日本与美国不但建立军事同盟关系，而且同时还是关税同盟的成员国，美国为了在战略上拉拢和利用日本，不惜在经济上对日本开放国内市场，允许日本产品自由出口美国。由于政治地位的不平等，加上经济上严重依赖美国市场，每当自顾不暇之时，美国就会大打“贸易牌”，通过经济问题政治解决的伎俩来缓解和平息国内各方的矛盾。

日本国内去产能鼓励企业出走

问：日本是如何应对与美国的贸易摩擦的？

答：面对与美国的贸易摩擦，日本通常不得不以妥协让步来息事宁人。

同时，为了应对来自美国以贸易摩擦为借口的政治压力，日本也采取了一系列应对措施，其中以上世纪50年代的“以线买绳”、80年代三菱公司购买美国洛克菲勒大厦和90年代丰田汽车的“现地生产”为比较典型的案例：

上世纪50年代，日本以自愿限制对美纺织品出口为筹码，要求美国就归还冲绳做出让步；

上世纪80年代，日本借助日元升值优势，大型企业纷纷赴美购买房地产和企业，兴起一股并购浪潮。同时，中曾根内阁时期，还曾利用日元升值产生的资产效应，号召日本国民购买美国货，以缓和美日两国的矛盾；

上世纪90年代，为了应对美国对日本汽车出口实施惩罚性关税，日本以丰田为首的汽车制造商赴美设厂，实施现地产销。

多年来，虽然人们对日本政府的这些应对举措毁誉参半，但是在美国的不断打压下日本产业国际竞争力有了很大提高倒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我们看到，自上世纪80年代开始，在日本国内去产能的同时，日本开始以全球为视野优化产业布局，积极引导企业走出国门，以直接投资等形式向海外实施生产转移。应该说此举对缓和贸易摩擦、缓解美日两国矛盾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同时，也促进了日本国内产业转型和产品升级换代，有利于其集中资源建立海外生产网络，构建全球价值链，极大地分散了贸易摩擦可能带来的风险。

美日间仍存在贸易问题

问：如今美日之间还有哪些贸易分歧点？

答：如今，美日间的进出口贸易问题主要集中在农业和汽车制造业等领域。其中，美国要求日本减让关税、放宽非关税进口壁垒，进一步开放日本国内的农产品和汽车市场，增加美国粮食、牛肉等农产品和汽车的进口份额，以平衡美国对日贸易收支的逆差。我们看到，在美日主导的跨太平洋经济伙伴合作协议（TPP）的多边谈判中，美日两国就此展开了激烈的争论。在谈判过程中，美日两国部分政治势力为弥合各谈判成员国的利益分歧，不惜鼓吹“中国威胁论”，以求所谓的“合纵连横”，最终以日本承诺实施阶段性开放而达成妥协，政治色彩之浓厚可见一斑。

但自特朗普政府上台后，美国的贸易通商政策有了很大的调整。在所谓公平贸易的幌子下，特朗普政府做了两个决策：一是不惜以退出TPP协议为筹码，要挟包括日本在内的TPP加盟成员国无条件接受美国的要求，在市场开放上做出更大的让步；二是要求日本等相关国家和美国进行双边谈判，以求各个击破，将多边自贸谈判转化为双边自贸谈判，进而获得更大的贸易主导权。

正因为此，日本首相安倍此次访美，期待劝说美国无条件重返TPP，但最终空手而归，也可见两国间的矛盾。

中国借力打力应对摩擦

问：日美贸易摩擦的演变给我们留下了哪些经验教训？我们可以从哪些方面着手，应对贸易摩擦？

答：美日贸易摩擦和美中贸易摩擦，既有相同点，也有不同点。其中，在限制产品进口、迫使贸易对象国货币兑美元汇率升值来谋求削减贸易逆差等政策举措方面非常相似。但是，在以侵犯知识产权和美国国家经济安全等为由，对中国挑起有关技术专利或知识产权摩擦、限制对高新技术产业的投资和贸易等政策举措方面，与以往的美日贸易摩擦又有着很大的区别。

因此，可以看出，美国政府以往为了缓和国内矛盾，往往只是把日本作为一个“替罪羊”。

而从中国的角度来看，完全可以借力打力，正面对待来自美国的贸易摩擦，不断深化供给侧结构性改革，通过放宽市场准入标准、创造有利的投资环境、加强知识产权保护和主动扩大进口四个举措，加快改革开放新格局的形成。

同时，中国应当兼顾国内外两个大局，继续推动全球治理，致力于构建新型外交关系，在多边和双边框架内寻求与各国的利益交汇点，优先发展实体经济，实现双向投资与贸易的平衡，打造“中国品牌”，夯实国内市场，开拓国际市场，努力占据全球价值链的中高端，以提高“中国制造”的国际竞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