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家论坛 | 土耳其为何提前17个月举行大选？

本文作者系上海大学土耳其研究中心执行主任 杨晨

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日前宣布，应民族行动党呼吁，将原定明年11月举行的议会和总统选举提前于今年6月24日举行，整整提前17个月。土耳其为何提前大选？本期论坛特请专家进行分析。

终结议会制开启总统制

问：此次选举对土耳其有什么重要意义？

答：土耳其正处于从议会制到总统制的过渡时期，此次选举不仅意味着百年议会制的终结和总统制的开启，也将为土耳其未来发展奠定基础。土耳其宪法修正案规定，选举后总统既是国家元首也是政府首脑，同时可不脱离之前的政党。在反对者看来，这意味着埃尔多安希望建立“一人统治”。

图说：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6日在伊斯坦布尔的竞选集会上 图GJ

总统选举中，如果第一轮投票没有候选人赢得简单多数，将举行第二轮投票。目前已宣布竞选的总统候选人有正义发展党和民族行动党联合推举的埃尔多安、人民民主党推举的德米塔尔什、好党推举的阿克谢内尔、爱国党推举的佩林切克，幸福党正在说服前总统居尔代表该党竞选。

对议会选举而言，当前活跃在土耳其政坛的主要政党有四个：一是埃尔多安为首的正发党，主张保守民主，具有伊斯兰背景，总体属于中右政党。二是以奎里达欧鲁为首的共和人民党, 主张社会民主，是凯末尔主义政党，以世俗主义捍卫者自居。三是以巴赫切利为首的民族行动党，主张激进的土耳其民族主义。四是以布勒丹和泰梅尔利为首的人民民主党，主张库尔德民族主义。

此外还有一些政党值得关注：幸福党以反西方、亲伊斯兰为纲领，与埃尔多安和居尔等人渊源颇深。好党脱胎于民族行动党，持中右立场。爱国党脱胎于土耳其左翼运动，对内坚持凯末尔主义、反帝国主义、左翼民族主义和科学社会主义，对外主张亲俄亲中的欧亚主义。

利用民族主义情绪高涨

问：民族行动党为何要提前选举？

答：土耳其素来有提前大选的习惯，新千年以来呼吁提前大选的多数是民族行动党，此次也是如此。不过，此前多次提前大选中，民族行动党反倒给了正发党“神助攻”。比如，2002年民族行动党要求提前大选，给了正发党横空出世的机会。2015年6月正发党议会选举失利，但民族行动党未能组成联合政府，11月正发党转败为胜。

2016年后，民族行动党转而与正发党站在一起，在2017年修宪公投中全力支持总统制，2018年初与正发党建立“人民联盟”，支持埃尔多安为总统候选人。因此，民族行动党提出提前选举有一定的理由：

第一，应对“好党”造成的巨大挑战。由于不满民族行动党与正发党结盟，曾任内政部长的阿克谢内尔转而建立“好党”，并在短时间内获得较大民意支持。民调显示“好党”支持率达15%，而民族行动党支持率约9%，能否迈过10%的议会门槛仍然是个疑问。预计随着时间推进，“好党”支持率会更高，对正发党和民族行动党票仓带来极大冲击。

第二，利用“橄榄枝行动”引发的民族主义情绪高涨。因为土耳其在叙利亚阿夫林地区的军事行动，目前正是土耳其民族主义最为高涨的时候，对民族行动党有利。但是如果美国对库尔德问题的态度没有实质改变，土耳其在叙利亚北部只能大体维持现状，一旦军事行动不再继续，民族主义情绪也将逐渐放缓。

第三，减少正发党与民族行动党选举联盟的负面影响。正发党与民族行动党联盟导致民族行动党内部不满情绪激增，“好党”的建立就与此有重要关系。同时，两党结盟也会刺激、推动其他反对党建立联盟。

凭借此时国内民族主义情绪的高涨提前选举，有助于民族行动党夯实选民基础，遏制“好党”过快发展，减损与正发党结盟的负面影响。

避免经济状况继续恶化

问：正发党为何同意提前选举？

答：对埃尔多安和正发党而言，按预定时间大选有助于增强“民主荣耀”。但是到2019年11月的过渡期过于漫长，而且正发党政府目前已经面临一系列问题。例如政府连续七次延长紧急状态，引发民众不满和反对党批评。官僚队伍里一些不满政府的人士对过渡时期保持观望，对经济发展、投资等事务有所怠慢，引发对政府效率低下的批评。

如果土耳其经济持续下行，将对正发党的民意基础造成重大打击。在当前经济条件下，很难讲正发党同意提前大选是一招好棋还是坏棋，却是一招不得不走的棋。早走这步棋对正发党可能意味着更多机会，但也不是没有被翻盘的可能。

第一，避免经济不确定性。虽然土耳其2017年经济增长率一度达到7.4%，但实际上货币贬值仍然在继续，民众最大的感受不是经济增长，而是经济持续恶化。土耳其的财政赤字、通货膨胀和私企债务也在不断攀升，再加上与西方国家整体关系不好，西方投资正在减少或抽离，正发党政府在一年半时间内想要改善经济状况恐怕非常困难。

正发党之所以在2002年大选中成为黑马，就是因为土耳其发生经济危机，人民迫切需要变革。如果提前大选，至少可以趁经济还没那么糟糕时一举谋得大势。一旦总统制实行，民众只能寄希望于正发党，经济走弱必须依靠正发党，经济向好也会归因于正发党，可谓稳赢不输。

第二，夯实民意基础。一方面，土耳其军队在叙利亚北部展开“橄榄枝行动”，对库尔德工人党持续打击，向欧美持续示强，极大地刺激了国内民族主义和民粹主义情绪高涨，拉升了正发党的支持度，也强化了埃尔多安的强人形象。另一方面，在美国承认以色列定都耶路撒冷事件中，土耳其以伊斯兰合作组织轮值主席国身份扛起反以大旗，获得国内宗教保守人士大力支持，极大夯实了正发党的选民基础。

第三，弱化反对党力量。除了好党目前支持率高达15%外，人民民主党支持率也高于10%。该党党首德米塔尔什虽然拘禁在狱中，但由于正发党的库尔德政策收紧，反而激发库尔德人对该党的支持。而如果前总统居尔同意代表幸福党竞选总统，将对埃尔多安构成最大挑战。

离选举时间越长，反对党准备就越充分，建立政治联盟的可能性就越大。因此对正发党而言，提前选举可以在经济发展前景不明的情况下，充分利用当前的民族主义情绪和民意基础，对各反对党构成制衡。

对执政党可谓生死之战

问：提前选举可能有什么结果？

答：“民主选举”对正发党具有格外重要的意义，是正发党得以上台、夯实权力、制衡政治对手、维护政权稳定的合法性标志。自2002年以来，正发党连续赢得各种选举，一度被反对党贴上“选举霸权”的标签。当然，正发党的每次胜利都不是如探囊取物般容易，都与政治操作有十分密切的关系。2015年6月议会选举失利将正发党逼入墙角，只是反对党未能组成联合政府，给了正发党反败为胜的机会。2017年4月正发党在民族行动党力挺下才艰难取得总统制修宪公投胜利，暴露出正发党民意基础的下滑。

6月大选后，新总统将拥有更大的权力，因此对正发党是生死之战，对埃尔多安而言更是不容有失。

总统选举采取两轮投票制，埃尔多安在第一轮投票中有很大优势获胜，可能对他构成挑战的是前总统居尔。不过，如果没有确保得到所有反对党支持以及政府内部人士足够支持，居尔未必能下定决心参选。

至于议会选举，当前民调显示正发党与民族行动党联手的支持率不到50%，共和人民党维持在23%到25%，人民民主党超过10%，好党达15%。无怪乎埃尔多安指责民调不准确，并频繁告诫正发党不要过度自信，要对严峻的选情保持清醒，同时对正发党和民族行动党之间的界限保持应有的距离，毕竟两党在2019年地方选举中还要对决。

正发党如果能够在选举中获胜，将掌握比以往更大的权力，当前内政外交政策也基本能够维持，长期来看土耳其可能趋于稳定。一旦选举失利，正发党把控的官僚系统将遭到重创，内外政策都会进行调整，土耳其恐将进入新一轮动荡。

反对党应调整选举策略

问：如何才能解决目前土耳其政党政治的困境？

答：正如亨廷顿所言，土耳其总是困囿于身份认同桎梏之中，这一点在土耳其政党政治中表现得尤为明显。

共和人民党号称“社会民主”党，但每次在竞选纲领中对社会问题关照不够，即便在针对国家民主化和政府腐败等问题时，主要目的仍然是为了削弱正发党的执政基础，为反对而反对，这是共和人民党无法一党执政的重要原因之一。

民族行动党和人民民主党受制于族裔民族主义，将对方看作死敌。前者对库尔德工人党持严厉打击态度，后者的开明立场得到库尔德人和青年人追捧，但由于与库尔德工人党关系不清而遭受打击。两党截然对立的态度，也给土耳其国内库尔德问题的解决蒙上阴影。

幸福党以伊斯兰主义为纲领，“反西方，亲中东，亲伊斯兰”是其一贯立场，爱国党以科学社会主义为纲领，反对北约，主张联俄联中，这两党处于土耳其政治光谱的两端。

意识形态成为土耳其各大政党的主要区别所在，反对党之间鲜有妥协，反而给了正发党政治腾挪和操作的空间，形成更具有包容性的政治、经济和社会纲领，造就正发党的一党独大，无法制衡。在可预期的未来，反对党仍然没有足够的力量整合在一起，使得土耳其政局呈现“多元而无共识”的局面。

破解困境的一种可能是摆脱认同政治的桎梏。正发党连续执政16年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实现了经济发展，让民众感受到实实在在的好处。反对党需要调整选举策略，将重心聚焦于经济发展和社会民生问题，才可能推动“新土耳其”的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