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球论坛丨矛盾不可调和 阿富汗和谈何处去？

12日，美国与阿富汗塔利班代表结束持续最长的一轮谈判，没有达成协议，但就外国军队撤出阿富汗、阿富汗不成为恐袭跳板两项议题取得进展。阿富汗塔利班创建人之一巴拉达尔14日公开发声，对和平谈判前景表示乐观。然而同日，阿富汗总统国家安全顾问穆希卜又批与阿富汗塔利班谈判的美方代表“暗箱操作”且有“个人野心”，同时质疑谈判所获进展。

彼此互不信任，阿富汗和谈接下来该怎么谈？美国、阿富汗政府、塔利班，直接牵涉阿富汗和平进程的这三方究竟会将阿富汗的未来带向何方？本版编辑特请专家来做一番解读。

复旦大学南亚研究中心主任 张家栋

陷入战略僵持局面之中

相关各方寻求突破僵局

问：先前，塔利班指认阿富汗政府受美国政府操控，要求与美方直接谈判。如今，阿富汗政府与美国政府又因塔利班与美方单独谈判心存疑虑。特朗普就任两年多来，美方对阿的态度也让阿方耿耿于怀。对于阿富汗问题，三方究竟有何盘算？特朗普政府究竟如何看待阿富汗政府和塔利班？国际社会又如何看阿富汗问题？

答：当前，阿富汗冲突各方处于战略僵持的局面之中。阿富汗政府在美国的支持之下，消灭不了以塔利班为代表的反政府武装组织；但塔利班也无法真正地击败阿富汗政权军，双方之间形成了一个僵持局面。在这种情况下，考验各方的不仅有实质性力量，还有政治意愿和外交智慧等因素。很多相关国家和行为体都在寻求突破僵局的机会，相互之间既有共同点，也有分歧。

对于美国来说，如何从阿富汗体面地退出，停止这场美国历史上最长的战争，是特朗普总统优先考虑的战略目标。为此，美国不惜放下身段，与塔利班代表直接对话与谈判。但美国如果想体面地撤军，仅依靠与塔利班达成一致是不够的，还需要阿富汗政府、巴基斯坦等方面的理解与支持。而这两个行为体，又与塔利班的关系复杂。所以，美国在下着一盘非常复杂的棋，力求走出一条最佳的道路。特朗普政府虽然支持阿富汗政府，但又恨其不争气，得到美国这么多支持，还对付不了那些武装组织；虽然不喜欢塔利班，但为实现体面撤出的目标，又不得不与其打交道。理想与现实、情感与需求之间存在严重的矛盾与冲突。

对于阿富汗塔利班来说，让美国撤军以减轻自己在阿富汗的战略压力，从而获得更多的政治和战略机会，甚至重新走上政治舞台，是其当前的一个重要战略目标。因此，在“美国撤军”这一问题上，塔利班与美国是有共同利益的。但是，塔利班并不希望在谈判中做出太多的政治让步和承诺，以防影响自己在阿富汗“后美国时代”的博弈地位。在这一点上，巴基斯坦与阿富汗塔利班有很多共识，都希望美国之后的阿富汗政治能够进行改革，能够给塔利班重新上台甚至是执政提供机会。

阿富汗政府可能是“后美国时代”的最大受害者。美国一旦离开，阿富汗政府军将失去最重要的军事和心理支持力量，苏联撤出阿富汗后的局面可能会重演。在最乐观的前景之下，阿富汗政府也不再可能如今天这样在国际社会中代表阿富汗，将被迫与塔利班等反政府武装分享政治权利。

与阿富汗政府一样反对美塔谈判和美国撤军的是印度。印度已经在阿富汗投入巨额资源，达数以十亿美元计。一旦美国撤出，阿富汗现政府出现危机，印度这些投入将会变得没有多少意义。这一因素，事实上构成了当前美印复杂关系的一部分。印度开始改变前几年追随美国的外交政策，开始重新强调外交独立和自主，也是为了应对美国对外政策的不确定性。

对于中国等其他相关国家来说，阿富汗未来政局的形态并不是重要。这些国家更关心阿富汗未来的安全局势。中国等国家希望，阿富汗不能再度陷入到大规模的战乱状态之中，不能再度成为国际恐怖主义和毒品贩运活动的温床。在这一点上，中国与美国等国家，其实是有共同点的，也应该能够找到一些合作空间和机会。

互不信任“假装在谈判”

美国和塔利班各取所需

问：在阿政府与塔利班互不信任、阿美关系“跌至新低”的情况下，如何看待这轮谈判“取得的进展”？

答：从目前的信息来看，“外国军队撤出阿富汗”是美国和塔利班的共同要求，而“阿富汗不成为恐怖主义的跳板”则是塔利班作出的保证。后者也体现了美国和其他相关国家的愿望。阿富汗与塔利班之间互不信任，甚至美国与塔利班以及阿富汗政府之间也一样。并且这种互不信任是长期性的、根深蒂固的，也是正常的，无法在根本上改变。

但即使没有相互信任，也有可能取得谈判进展，因为美国与塔利班有利益共识：美国要撤军，塔利班则希望美国撤军。美国所追求的是“体面撤军”，主要关切的短期目标，即塔利班同意美国的一些要求，并在短期内不试图改变阿富汗政治局面。这样美国就会有面子了。至于美国撤出以后的阿富汗局势，美国并不真正关心。在驻有重兵的情况下，美国尚且不能左右阿富汗局势，实现不了自己的战略目标，撤军后更是鞭长莫及。美国知道这一点，塔利班和其他行为体也知道这一点。

在这个意义上，美国和塔利班是“假装在谈判”，旨在为外国军队撤出阿富汗这一重大问题上蒙上一层面纱。这层面纱，就是美国所需要的面子，也将为塔利班在“后美国时代”扩大在阿富汗的政治影响提高一定的合法性。

图说：去年12月，特朗普下令撤回一半驻阿富汗美军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和平进程三大问题待解

不能不负责任一走了之

问：美方与塔利班最新一轮谈判结束后，阿富汗政府方面喊话塔利班，呼吁它与政府直接对话。不过，塔利班发言人扎比乌拉·穆贾希德12日说，与美方最新一轮谈判没有就停火和与阿富汗政府对话达成协议。阿富汗政府与塔利班“卡”在“直接对话”上，接下来阿富汗和平进程将向何处去？这道题该怎么解？

答：塔利班长期指责阿富汗政府是“傀儡政权”，不承认其合法性，认为与阿富汗政府直接会谈没有意义，只有与美国达成了一致以后，与阿富汗政府的会谈才会有价值。另外，塔利班中很多人认为，阿富汗政府的存在取决于美国的支持，一旦美国离开，阿富汗政府很有可能会崩溃，没有谈判的必要性。

在这种情况下，阿富汗政府与塔利班之间的矛盾几乎是不可调和的。双方都在观望，都在看美国的后续动作而行事。

如果阿富汗冲突要想和平解决，必需解决以下几个问题：

一是，阿富汗政府与塔利班等武装组织之间的关系。具体来说，就是阿富汗宪法及其政治体系的改革问题。这一政治体系是美国人创造的，不适合阿富汗自身的经济社会发展水平和文化传统。在美国军事存在的情况下，在美国资金的大力支持下，这一体系勉强可以运转。而一旦失去美国的安全保障和资金支持，这一体系将难以持续。因此，阿富汗政治改革以及包容更多的力量和理念，体现出包括普什图人在内各族群的文化传统和政治习惯，将是和平进程的第一要素。

二是，塔利班与非塔利班之间的关系问题。塔利班武装，尤其是其中的哈卡尼网络等派别，在阿富汗反政府武装中是非常重要的。这些武装组织在反美、反政府的武装斗争中非常积极主动，成为反美、反政府斗争的代表性组织。但是，塔利班及其下属武装组织关于社会、文化和教育等问题的理念和实践，并不一定为阿富汗广大民众所接受，甚至不一定能被普什图人的大多数所接受。因此，如果塔利班等想要和平地进入“后美国时代”的阿富汗政治进程，就需要调整自己的意识形态。否则，不仅塔利班与阿富汗政府之间无法和平相处，与其他非塔利班组织和阿富汗民众之间的关系也会紧张，甚至发生冲突。

三是，国际社会需要继续关注、支持阿富汗和平进程。从历史上看，一个在外力支持之下的政府，一旦外来支持突然消失，是很难长期维持下去的。因此，如果美国撤军，又同时停止对阿富汗的政治和经济援助的话，阿富汗将没有时间窗口去推动和平进程。阿富汗和平进程要想真正和平地进行，需要得到国际社会，尤其是美国等西方国家可持续、可预期的支持。美国是导致阿富汗新一轮冲突的主要推手，也自然对阿富汗冲突的解决有天然的责任和义务，应该继续支持阿富汗和平进程。而这一点，恰恰是最大的变量。当前美国的政治生态，将很难在撤军以后，再继续在经济上支持一个对美国来说已经没有战略价值的国家。

但无论如何，也无论美国在还是不在，阿富汗冲突终将能够解决，区别只是在于方式和结果：是以国际社会所愿意还是不愿意看到的方式和结果？

为了阿富汗人民的幸福，也为了国际和平和稳定，国际社会有必要推动美国在阿富汗冲突解决方面继续发展建设性作用，不能不负责任地一走了之。同时，国际社会也要做好准备，为一个“后美国时代”的阿富汗局势做好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