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疫情时代”的世界 （8） | 时殷弘：疫情冲击下，世界可能出现“领导真空”

　　★全球政治经济和“心理世界”将分裂为两个“紧密阵营”和一个非常巨大的“中间地带”，后者中甚至包括某些大国。这些大国单个的分量虽然不如中美两国，但具有足够的战略重要性。

　　★争取激流勇进地恢复经济，防止疫情卷土重来构成中国目前压倒性的最优先项，而在其余方面必须适当收缩，足够节制。

　　新冠疫情来势汹涌，看似要扭转乾坤，但实际作用恐怕有限。世界上许多国家和人民赞扬中国应对新冠疫情的胜利，赞赏中国政治和社会体制展现的巨大力量和长处，但我们也应看到，国际格局的力量对比并未出现根本性扭转，外部环境反而更为复杂化。

　　新冠疫情暴露西方困窘 美国对华敌意更加露骨

　　在中国获得成功、西方陷入困窘的抗疫形势背景下，中美俄战略大三角的互动呈现出一些新特征。

　　美国政府的对华嫉妒和敌意更加露骨，频频无端指责中国对疫情和疫源有所谓的“隐瞒”和“造假”。美国国务卿蓬佩奥至少在4月13日、5月3日和5月15日三度扬言要就疫源问题“秋后算账”，“穷究到底”。现在看来，这已成为美国政府的既定政策。此外，在疫情的巨大影响下，自2018年7月以来在中美贸易战里浮现的“脱钩”加剧，范围正空前迅速地扩展，换句话说，越来越多的领域被认为是关键领域，必须“脱钩”。而可选择性却急剧减少，多个产业供应链的断裂和国际旅行的停滞只是最显著的表征。尽管世界许多国家都渴望并呼吁中美就抗疫展开合作，但目前看来两国还是会渐行渐远，展开烈度更甚的彼此竞争。

　　中美争斗升温的同时，美俄关系却出现别样的景致。俄罗斯总统普京自3月30日开始的两周内，接连四次与特朗普总统热线通话，商议俄美两国在抗击新冠疫情和稳定全球能源市场方面合作的可能性，随后普京与特朗普4月26日就二战末苏军与美军在易北河会师发表罕见的联合声明，将此作为俄美两国可以合作的例证。特朗普还不顾盟国的反对，执意寻求将七国集团（G7）扩展为十国集团，增加俄罗斯、澳大利亚和韩国，并于6月1日与普京通话。据克里姆林宫消息，两人还谈论了“加紧美俄战略稳定对话，并且采取步骤加强军事领域互信”。虽然华盛顿存在巨大的反俄势力，美俄之间也因各种问题龃龉不断，但特朗普与普京的频繁联系表明，两国接触是有潜在动力的。

图说：二十国集团（G20）举行视频会议，商讨合作抗击疫情。图GJ

　　多国陆续释放复杂信号 澳印对华政策尤为激进

　　在区域层面上，虽然与美国相比，来自澳大利亚和印度的敌意程度较轻，但大致类似。尤其是澳大利亚，率先提出对新冠疫情的起源和传播进行所谓国际性的独立调查，迫使中国采取措施反制其挑衅。自5月中旬起，中国继对澳大利亚出口的牛肉和大麦实施部分抵制后，文化和旅游部对中国公民发出切勿去澳大利亚旅游的建议，教育部也建议中国学生须“谨慎选择赴澳或返澳学习”。

　　日本政府对华政策的微调也值得关注。最近，首相安倍晋三在主持的一次“未来投资理事会”会议上表示将采取措施，鼓励日本公司将高附加值产品的制造从中国撤回日本。日本国会在新冠疫情巨额救市拨款中专门拨出22亿美元，资助从中国撤出的日本企业。此外，日本内阁官房长官菅义伟6月8日公开对香港国家安全法表达“严重关切”。两天后，安倍在国会表示，日本希望带头促使G7就香港局势发表联合声明。在中国全国人大表决通过了香港国家安全法的决议后，日本虽没有加入英、美、澳、加四国联合声明，但7月7日，日本自民党外交部会和外交调查会又通过涉港决议，对两国关系释放消极信号。

　　韩国政府自新冠疫情暴发以来对中国颇为友善，但值得注意的是，美国政府正在酝酿的促使全球供应链脱离中国的计划“经济繁荣网络”，把韩国当作争取的重要伙伴。美国负责经济成长、能源和环境的副国务卿基思·克拉克5月20日公开表示，他在首尔与韩国政府高官进行了“两场重要对话”，“以便扩展和分散保护自由世界人民的供应链”。

　　印度在此次中印边境对峙之前，已于4月中旬通过法规，严格限制中国对印度直接投资。6月15日，双方在边境西段发生45年来最激烈的冲突后，印度国内的反华情绪大增。6月29日，印度电子和信息技术部发布公告，宣布禁止59款来自中国的应用程序。

　　借用美国媒体分析文章的话来说：“西方外交家感到他们的目标——一个更靠近西方的印度——正在变成现实。”当前，莫迪政府显著增加了克什米尔地区中印实际控制分界线附近的前沿军力部署，大量采购来自俄罗斯及美国的先进武器，并且激进地推进在若干高技术领域降低与中国的联系。

　　欧洲基本采取中立态势 英国为美充当“马前卒”

　　欧洲主要国家目前像新冠疫情暴发之前那样，对中美争斗采取大体上的中立态势，在有些领域较接近美国，在另一些领域比较接近中国。

　　比较接近美国的领域，主要是欧洲在当今世界头号政治热点问题——新冠疫情问题上，跟进美国对中国的攻击。中国政府的抗议导致欧盟此后在这方面有所收敛，但未逆转相关行为。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4月30日公开呼吁对疫源进行国际联合调查。

　　不过，中国与欧洲之间毕竟没有直接的地缘政治冲突。在坚持多边主义，推动全球合作，完善全球治理，特别是加强全球公共卫生治理对话合作等方面，中欧的共同面远大于分歧。6月22日晚，国家主席习近平在北京以视频方式会见欧洲理事会主席米歇尔和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欧盟方面表示愿同中方就疫苗研发、复工复产加强合作，扩大双边贸易规模，推动绿色低碳、数字经济等广泛领域合作取得更多进展，并尽快达成欧中投资协定。

　　但欧盟仍然有其顾虑，欧盟对中国正按照不同双边关系对欧洲“分而治之”的担忧再度增强，不过欧盟成员国受多种因素限制，对华态度本就并不一致。

　　值得注意的是，欧洲在高技术领域对中国采取限制措施——这正是美国对欧洲盟友的一大要求，也是疫情暴发前就开始的一个趋势。其中，已经脱离欧盟的英国尤其冲在前面。7月14日宣布将要求本地运营商在2027年前从5G网络中彻底移除华为设备。此外，今年12月31日以后，英国政府将禁止运营商从华为采购任何新的5G设备，大幅转变了年初“有限制地允许华为参与英国网络建设”的立场。同时，英国正在敦促美国组成十国集团（G7+澳大利亚、韩国和印度），开发自己的5G技术，减小对华为的依赖。在保守党首相约翰逊领导下，英国正急冲至对华“脱钩”的最前列。

　　而欧盟当前轮值主席国德国与英国的立场则相距甚远。自新冠疫情发生以来，国家主席习近平已同德国总理默克尔三次通话。其中，第三次通话是习近平主席在全国两会后的首次“电话外交”，中方表达的开放合作意愿也得到默克尔的积极回应。

图说：中国援助比利时的抗疫物资  图GJ

　　两幅图景影响中国决策 “中间地带”成重要力量

　　所有这些外部挑战，意味着十分严峻的挑战就在前面。

　　此外，特朗普政府因放弃美国原先的“全球领导作用”而留下的政治真空有限，这个空间小于国内外不少人的预言。目前看来，没有一个国家或组织能填补这个“真空”。因此，一个没有“领导”的世界颇有可能出现。

　　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亿万中国人内心对于基本形势的印象可能会呈现两幅彼此矛盾、却又同时共存的图景，即“绝对图景”与“相对图景”。

　　“绝对图景”一方面是指中国为抗击国内新冠疫情而付出了巨大的经济和社会牺牲，另一方面也指全球新冠疫情加剧了外部经济政治环境的恶化，中国的总体力量要弱于新冠疫情暴发前。因此，争取激流勇进地恢复经济，防止疫情卷土重来构成中国目前压倒性的最优先项，而在其余方面必须适当收缩，足够节制。当然，事关国家安全、领土主权的问题不在收缩、节制范围内。

　　“相对图景”则是指美国及其主要盟友各自抗疫、政治和经济处境均不如中国，中美之间力量对比的变化正在加速。因而，中国的外部环境似乎有了新的历史机遇，在军事、经济、外交和意识形态各方面空前大有作为，不仅必需而且可行。这两幅不同图景将比较长久地共同影响中国国策。

　　以上就是我认为的“后疫情时代”世界格局的大致特征，它可能包括：中美彼此争斗烈度更甚，“脱钩”范围愈广，选择的余地愈少；一个没有“领导”的世界成为可能等。另外还须指出的是，除去坚定站在中国或美国一边的少数国家，其余多数国家由于受各自的国家利益和中美政策的驱动，将被迫在不同程度上选择较偏向美国或较偏向中国。同时，它们会努力维持或争取在不同程度上的中立和政策独立，在某些领域较靠近美国，在另一些领域较靠近中国。

　　全球政治经济和“心理世界”将分裂为两个“紧密阵营”和一个非常巨大的“中间地带”，后者将具有足够的能动性和波动性，甚至包括某些大国。这些大国单个的分量虽然不如中美两国，但具有足够的战略重要性，它们可能依据在不同问题领域的偏好，迫使美国或中国作出让步。

　　人物简介：

　　时殷弘 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国务院参事。长期从事国际关系理论思想、国际关系史、当代国际政治和战略、美国和中国的对外政策等方面的研究，并担任中国美国史研究会理事长、中国欧洲学会理事、中国中美关系史专业研究委员会理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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