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江豚（一）：生存环境全记录

深秋时分的长江江面上，两艘“中国渔政”一先一后，缓缓航行，船身上拉起的白底蓝字横幅“2017年长江江豚生态科学考察”和不时响起的高频喇叭声告诉过往船只，这是两艘正在执行任务的科考船。

这是农业部牵头启动的第三次长江江豚科考，11月10日，40余名科研人员从武汉出发，先溯江而上至三峡大坝所在地宜昌，再顺流而下直抵长江口的上海，历时40余天，留下2017年长江江豚及其生存环境全面、精准的记录，这将是我国对长江全流域江豚生存环境最为完整的一次记录。

图说：时刻检测江面。白鱀豚基金会供图

记录

郝玉江穿着科考服，站在驾驶舱内，目光在江面上搜寻，眉头紧锁。他是本次科考的现场指挥，今天他们还没有监测到任何江豚的活动迹象。窗外，两名目视组成员裹着军大衣，扶着架在船上的望远镜，紧张地注视着各自监控的一侧江面，中间宽敞的记录桌后，一名目视组成员同样严肃地盯着中心江面，手中握着一支笔，随时准备记下突如其来的发现。

郝玉江是中国科学院水生生物研究所（以下简称水生所）博士，也是长江江豚研究领域公众知晓度最高的专家之一，自2003年来到武汉开始研究江豚起，便与它结下了不解之缘。2006年，他参与筹备了第一次长江淡水豚类科考，2012年因在美国学习，未能参加2012年的长江淡水豚科考，但对科考数据了如指掌。

图说：目视组成员监视江面上出现的江豚。白鱀豚基金会供图

“2006年科考的主要目的是搜寻白鱀豚，结果非常令人痛心，3400公里的航行中没有见到一头，最后只能宣布这个被誉为‘长江女神’的物种功能性灭绝。”

江豚生态状况岌岌可危可以说是那次科考的副产品，科考结果显示，长江干流中的江豚种群数量只剩下1200头，与上世纪90年代的调查相比，减少了一半。而在二十多年前，人们还完全没有意识到，江豚有一天可能重蹈白鱀豚的覆辙。到了2012年，长江江豚种群数量仅约为1045头，其中干流中仅为505头，6年间的下降速率为13.7%，这是研究者们始料未及的。世界自然保护联盟（IUCN）红色名录也因此在2013年将长江江豚调整为“极度濒危”物种。

江豚是长江中的顶级生物，其种群变化直接反映长江生态环境的变化，是长江的“风向标”物种。它的种群数量急剧下降的背后，是长江这条“黄金水道”持续承载沿岸经济发展之重的大背景，江面上往来不息的船只，运送着城市建设与发展需要的物资，马达声、汽笛声震耳不绝。沿江排开的化工厂、码头、农田，在不断改善人民生活的同时，也成为长江野生生物的杀手。

水下，一只从科考船甲板上悬下的水下声音记录仪（soundtrap），记录下了与长江有关的一切声音，无论是噪声，还是江豚发出的一丝声响。如果有白鱀豚经过，它也不会放过。

监测

目视与声测，是这次科考采取的主要方法。

目视组的七名成员，是水生所的研究生和来自沿江几个江豚自然保护区的同事，他们的职责是每天早上8时启程到傍晚入港停泊，持续不断地监测江面上江豚的出没情况，只有目视效率特别低下的大雨天除外。

江豚出水换气时间极短，每次大约只有2秒钟，如果不紧盯着江面，很有可能便与这冒出江面的精灵擦肩而过。由于高强度的观测，他们的眼睛很快会酸痛难忍，必须每半小时换一班岗。

图说：缆线系声测设备，挂船只警示附近船只勿靠近。白鱀豚基金会供图

声测组的组长是严谨寡言的王志陶，他不时地与船长交流着航道信息，船尾拖着一根长达150米的缆线，上面系着三个立体脉冲声学事件记录仪（A-tag)。高频喇叭必须不停地提醒过往船，尽量与科考船保持距离。船长还要凭借鹰一般的目视能力，随时注意江面上突然出现的快艇或渔网，及时喊话或迅速避开，以免缆线被割断。万一发生切割事故，记录了宝贵数据的声测仪就会葬身江底，难以找寻，并严重影响后续科考。白天，声测组的组员很大一部分工作也是盯着这个宝贝，保证不出意外。

环境监测组是此次科考三个专业组之一，他们要利用多种先进的科学手段对长江全流域生态做研究。等船到了宜昌，还将有环境监测组的同事上船，每隔50公里采集水样、底泥，了解江豚栖息地的水质和底泥环境状况。两艘科考船在江上行走时，岸上同时有一辆车同步追踪，两名工作人员担任了无人机遥感镜头监测长江沿岸岸带环境的任务。

为了保证科考时的工作效率，所有队员出发前提前2天在武汉集结，整整培训了两天，熟悉各种设备的用法，磨合团队。培训手册是9月份农业部决定启动这次科考后，水生所的科研人员们精心撰写的。

收获

还好，与前两次科考队员长时间毫无收获的失落感相比，出发5天以来科考队员们的情绪每天被或大或小的发现激励着。

“最多的一天两条船共监测到40头次。”郝玉江说，那是11月12日在湖北监利江段，这一江段在2012年监测到的数量非常之少。在洪湖自然保护区135公里的江段上，共监测到十几头次，而在前两次科考均一无所获的89公里湖北石首江段，也监测到了几头次。

“虽然很少，但这是大规模科考在石首江段第一次监测到江豚，所以保护区的同事听到这个消息，也都非常高兴。”说着，郝玉江露出难得的微笑。

每一次发现都令船上的人们兴奋不已，尤其是在监利江段一次监测到有6头江豚的种群时，还判断有2头可爱的小江豚，更令队员们尤其是女队员十分欣喜。

“虽然江豚距离科考船都有几百米，但并不难分辨哪头是江豚宝宝。”郝玉江不失时机地科普了一下江豚自然繁育和生活习性。“江豚的产仔季节通常在5-9月，生长到现在小江豚的身长大约90厘米，它们的妈妈则有约160厘米长，小江豚通常是伴随在母亲身边游泳，所以一眼就能看出区别。”

图说：结束一天的科考，声测组的女队员在回收检测设备。白鱀豚基金会供图

江上日月长。科考是一件听起来很美，做起来很单调枯燥的事。日复一日重复着目测、记数据、开会的生活。队员们每天最高兴的事情是观测到江豚和吃饭，船上大师傅手艺高超，变着花样做菜，让大家的生活多了不少幸福感。船上空间有限，从船头走到船尾是20步，从船尾走到船头还是20步，每个人都担心下船后会增重好几公斤。王石得知科考的消息后，特地送了一台健身用的划船机，这成为船上唯一的运动项目。当然，这点运动量对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们是远远不够的，有一天靠岸后，一群人跑上岸找了个篮球场，痛痛快快地打了2个小时球。

图说：队员深夜还在整理当天检测到的数据。姜燕 摄

困境

目测发现江豚的种群数量比2012年多，是否意味着江豚的生存环境在好转？

不能这样说。郝玉江说，目测种群数量增加的原因和意义还有待多种证据综合分析，在科考报告问世之前不能随意估测。但长江流域整体生态环境是在不断恶化，造成江豚种群数量减少的问题并未有太大改善。“硬护坡、码头建设、船舶航行和过度的渔业活动特别是非法渔业活动等，都在改变着长江的水文。”郝玉江说。

科考途中，队员们多次发现电击和迷魂阵等非法捕鱼行为。2015年上半年，南京江豚保护协会对苏皖等地新近20例江豚死亡案例分析，主要是江豚被过密的渔网困住，或者电晕沉到水底，无法出水换气。此外，电捕鱼还损害江豚神经系统，可能使江豚失去捕鱼、生殖等能力。

“管理难度很大。”郝玉江说，农业部门和渔业部门对非法渔业有执法权，可以加强管理，但对其他威胁因素如航运噪音干扰、化工污水排放、涉水工程建设等就只能鞭长莫及。

据《瞭望》周刊报道，来自长江水利委员会的监测数据显示，废污水量的排放量逐年增加，从2005年的296.4亿吨增加到2014年的338.8亿吨，共增加42.4亿吨，总增幅达14.3%。

世界动物自然基金会中国长江项目总监朱江以江苏省为例说，2010年其港口综合通过能力为11.5亿吨，根据“十三五”规划，到2020年，这一数字将达到22亿吨，严重侵占豚类生存空间，干扰豚类声呐系统。

另据媒体披露，仅在长江洪湖新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里，自2006年以来，就有大约多个涉水工程相继审批通过，上马动工。

不过，郝玉江提到，水生所的谢松光教授最近发表的一篇科普文章中说，根据他们2012-2013年对长江中游的监利、洪湖和武穴三个江段，以及长江下游的安庆、南京和靖江三个江段连续采集鱼类早期资源所做的研究显示，长江中的参条鱼数量有所增加，而这正是江豚最爱吃的饵料。研究还发现，鄱阳湖湖口下方的安庆江段仔鱼密度最高，而江豚在鄱阳湖湖口上下江段的分布密度也最高。

去年1月5日，习近平总书记在重庆召开推动长江经济带发展座谈会时指出：“当前和今后相当长一个时期，要把修复长江生态环境摆在压倒性位置，共抓大保护，不搞大开发。”这如同一针强心剂，让郝玉江和同事们极为兴奋，这意味着长江生态环境保护有了方向性的目标。

“迁地保护一个目的是保种，这是做最坏的打算，以防万一长江自然生态环境不利于江豚生长繁育，导致其灭绝。但如果长江自然环境改善，江豚种群非但不会消失，数量还会自然增加，这是最理想的状态。”郝玉江不无期待地说。

新民晚报首席记者 姜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