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年，我在国防工业“小三线”拆炸弹

1972年，我在国防工业“小三线”江西人民机械厂工作。

那天，驻厂军代表把我叫去，说有四箱炮弹在运输途中翻落，必须排险处理。

我们炮弹是靠两套装置引爆的，一是炮弹发射命中目标即刻爆炸；二是延迟引爆。炮弹引信延迟装置由一小钩子挂着，炮弹出膛瞬间便脱钩引燃延迟火药，到设定时间，引爆炮弹。而从高处跌落的炮弹可能影响了引信结构，已然存在隐患成为险情。“组织上派你跟蒋代表同去千里外的弹药库返修。”

第二天，我们从赣北山区出发，先汽车再火车，辗转三十多小时后抵达贵州深山一小站，月台上一辆“吉普车”已等候多时。不知拐过多少弯，待下车，四面环顾，巉岩峭壁，云低林密。

弹药库在哪？眼前除了三两间小屋，再无建筑。“别急，先吃了饭再说。”连长叫炊事兵端来一盆饭两盆菜：清炒土豆丝、地瓜炒肉片。一路紧赶慢赶，肚子早已空空，三下五除二，饭菜精光。连长笑了：“好。明天加个菜。”他转而问我：“小师傅多大年纪？”“22岁。”“成家了吗？”“没有。弹药库呢？”我追着问。“好，跟我走。”

路越走山越陡，就像“阿里巴巴芝麻开门”，陡然间，山壁出现两扇硕大的山门缓缓移开。哇！洞口足有三四层楼高，洞内寒气泠泠。只见来往卡车在足有两个篮球场宽度的通道里进进出出，一排排弹药箱层层叠叠，堆放齐整。“这是国家级军械库。”连长自豪道，“你们的炮弹已经放进隔离区。”

第二天，战士把炮弹搬到数里外的处理场。说是处理场，其实是露天一张工作台，百米外一条掩体，掩体上插着“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标语牌。现场技术员反复关照：“小师傅当心呵，不要出事故哦。”我不想听“乌鸦嘴”唠叨，掏出工具，径直走向工作台。工作台上已放着一发故障炮弹。连长大声命令：“大家注意！无关人员全部撤离现场，进入掩体。”有关人员只剩下我一个。

那一刻，我出奇地平静，夹好炮弹，拿起扳手和榔头……

时光虽已过去四十五年，但那情景依然清晰。

时近深秋，山风尖硬，草木灰暗，凸显几分肃杀。我瞄了一眼标语牌，脑子里只剩一句大实话：“枪一响，老子准备光荣了。”是的，我的命在我手中，光荣不光荣就看我了。

在工厂，我的工作岗位是总装车间“点铆”工序，要求把引信旋上弹体，在弹体和引信结合部钉两个眼子，如同打上“铆钉”，目的是破坏引信螺纹，使之不能在自然状况下跟弹体分离。返修的难度在于出厂的炮弹，螺纹早已破坏，弹体和引信紧密连成一体。现在却要用外力硬把两者分开，而引信本身就是易爆品，非常敏感。我仔细观察，弹头引信旋得死紧，两边点的铆眼咬得很深。“平时生产总想旋得紧，点得深。”我暗暗叫苦，瞬间掠过一丝苦笑：“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今日返修活的关键，既要平顺地逆向退螺纹，又须用榔头着力敲击，否则无法拆卸。而敲击须格外当心，绝不能让引信内“小钩子”脱落。

“笃笃笃，卖糖粥。”小时候弄堂里的叫卖声，此刻，没来由地回响耳边，甜丝丝让人欣羡。笃笃笃，敲击声起，纹丝不动。笃笃笃，山风入耳，回声阵阵。笃笃笃，心略颤动，螺纹松动。笃笃笃，铆眼半个在弹体，半个随扳手引信起转，旋了一圈又一圈。也许三五分钟，也许刻把钟，记不得多久，第一发炮弹引信终于卸下来。掩体里人奔了过来，蒋代表连声“小潘、小潘”地喊。连长则使劲拍我肩膀——好！

好啥好？背脊一摸汗津津。

再一发接一发，我气匀手风顺，不到半小时便解决了。后面三箱12发弹，基本还顺利，只是曾敲断一把扳手，令“掩体”虚惊一场。亏得我多备了一把，不致另生枝节。差不多两个小时过去，16发炮弹引信全部拆卸完毕。

大家一拥而上，连声叫好。连长叫战士把卸下的故障引信送去销毁。我拿起新引信，继续一发发旋进去，“点铆”依然旋得紧、点得深。待“吉普车”把四箱炮弹送进军械库，我们的排险任务也宣告完成。

第二天，连长信守诺言，加了个“炒青菜”，还赞了一句：“小师傅，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