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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访者中,我是钱谷融先生交谈时间最长的那一个

来源:新民晚报     作者:王安诺     编辑:史佳林     2017-11-04 14:15 | |

五月的一天,安忆打电话来,说钱谷融先生住院了,让我去看看他。说他喜欢西点,她和李章前一天去买提拉米苏,先生全吃了。下午三点来钟,我买了两块红宝石鲜奶蛋糕,来到华山医院二号楼19楼。钱先生正面朝里睡着,见我去,很高兴,就要坐起来,我止住他,就站在床前跟他聊了几句。先生精神不错,告诉我,这次住院,是感觉有点心慌,前列腺有点问题,检查下来也没大事,已经好点了。我也跟他聊了几句家常。这时,护工阿姨搬来椅子要我坐下,才意识到,该走了。我说,钱先生,我过几天再来看你。他笑着满口答应。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钱先生。后来,护工阿姨告诉安忆,来访者中,我是钱先生交谈时间最长的一个。

1988年夏天,作协组织去无锡旅游,除了我和妈妈,周介人,开车的小黄,还有钱谷融先生夫妇。妈妈用敬佩的口气告诉我,钱先生是华师大著名教授,他提倡的“文学就是人学”,对文学创作有很重要的指导意义。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钱先生,大教授手里正牵着一个活蹦乱跳的小男孩,头发也有点凌乱,他一边笑着打招呼,一边奋力拽住他不让他跑到马路上去。这一路,四岁的外孙阳阳一刻不停地出花样,钱先生吃力地与其周旋和争斗,一个身轻如燕,一个年近古稀,明显不是对手。吃饭时,大教授一手碗一手勺子围着桌子追逐外孙,杨老师则端坐一旁,最多说一句“这小人太皮了”。可小人再皮,钱先生始终满面笑容,不失儒雅,从不听呵斥一句。

次年夏天,作协组织去浙江五泄,我又得以与钱谷融先生同行,还有贾植芳夫妻,诗人周民(黄宗英养子,周璇之子)等,那次很愉快。贾植芳先生说话幽默,一次众人走岔了道又返回,他调侃说自己又犯了“路线错误”。钱先生一人来的,这年已七十,山路不平处,我就搀扶他,还合了影。到一处亭子内喝一会儿茶,又要走,钱先生恋那茶正喝出味儿来,还想再坐一会,却不说,只说一句“这茶真好”。

妈妈离休后有一段时期学会打麻将,丁锡满,白桦王蓓夫妇,钱谷融先生都来家里玩过,我聊以充数。钱先生每次来,都先去愚园路江苏路的老朋友施蛰存家探望,然后步行一站路到我家。中午妈妈留饭,保姆烧粥,准备几样小菜,弟弟去岳阳路京剧院开的南伶酒家买烤鸭和卷饼。边吃边聊,很愉快。我觉得在钱先生面前很放松,没有一般在名人面前忐忑不安的感觉。1995年的一天,先生拎着一个挺重的包来了,拿出两本他刚出的精装本论文集《艺术·人·真诚》,一本送妈妈,另一本竟然是送我,题字:“送安诺惠存    谷融1995年7月”。令我激动不已。2003年他出版自传性的《散淡人生》,也送我一本。

我有时在报刊上写一些小文章,钱先生好几次见到我就提,并说我写得太少。我则往往岔开话题,因觉得,这些小文在大教授面前不值一提,另也觉得,钱先生可能也是客气、寒暄之语吧。2002年11月6日晚回家,爸爸说,钱谷融先生刚来电找我,我立刻给钱先生去电话,原来当天文汇报”“笔会”登载了我一篇小文《不要吝啬“可以”》,先生看到了,特为来电称赞。那次他又在电话里鼓励我多写。有一次聊天,钱先生说自己懒散,爱读不爱写。我说,您这么有成就还这么说自己,太谦虚了。他笑着说,你好像也懒。

退休后,我去看过钱先生几次。他也已经退休。窗前摆着棋桌,有时学生会来陪他下棋。我看写字台上书稿堆积,就想帮他整理归顺一下,先生说不用,否则我找不到。他说香港一家出版社要出版他的书,有些稿子要打出来,我就拿回几篇稿子,打好后寄给他。还有一次去,正逢卫生间水管漏水,水漫到走廊里了,我忙拿拖把拖地,钱先生在紧急情况下仍不失文雅,只轻呼着“哎呀,哎呀”,还好保姆回来。这时候杨老师已去世。

钱先生追悼会没有去。这几天在看他送我的两本书,《艺术·人·真诚》和《散淡人生》,才发现还没好好读过。细细读他,是对先生最好的纪念。

有一种空空的失落感。虽然不常见面,但知道他跟你同住一个城市,与知道将永远也见不到他,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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