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与涉外

改革开放近四十年，餐饮业这一块的发展着实令人瞠目，无论大街小巷都有吃的，销品茂这一块也主要靠饭店撑门面，你看那几家在网上名气响亮的，饭点未到就吃客盈门，小几排彩塑椅子就是为他们等位准备的，热气蒸腾时分，叫号声此伏彼起，只有在医院里看专家门诊能有一比。人头攒动处也少不了老外的身影，手执筷子的腔调，早与中国老百姓打成一片了。身陷此景，大有隔世之感。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国外媒体记者纷至沓来，想看看红色中国发生了怎样的变化。这些不远万里来到中国的记者并非公子哥儿，除了官方安排的节目，更着意于走街穿巷考察民风民情，而且交通基本靠走，走着走着肚子饿了，看到小饭馆就一头钻进去。但问题来了，你有粮票吗？什么，粮票？老外一头雾水，自出娘胎从没听说过这玩意儿啊！收银台后面的阿姨取出几张邮票大小的花纸片一晃：“没有这个就不能买米饭！”老外兜里有的是美元和兑换券，就是没粮票。在原则性很强的收银员面前他只能两肩一耸，吃了松鼠鳜鱼喝了三鲜汤，图了个虚饱，继续他在中国的探秘之旅。

我亲眼看见三个老外在金陵东路围着一口炸油条的铁锅指手画脚，趣味盎然，照片拍了又拍，最后掏出一把钱：每人买一根金灿灿的油条尝尝。但是没有粮票，他们如此微小的愿望居然也落空了。

后来老外向外交部提意见，外交部又上报国务院，于是就有了议价粮。简单来说，一碗150克的米饭卖六分钱，你如果没有粮票的话付一角两分钱也OK了。外国记者对这样的变通表示理解。但不久问题又来了，他们在有些油腻小饭馆吃了闭门羹，警惕性很高的营业员以为他们故意想出中国人民的丑，就严正表示：本店不接待外宾。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为了向世界证明中国坚持改革开放的政策与事实，我们必须创造条件让更多的外国人来中国看一看，事实胜于雄辩嘛，于是，上海旅游局着手评定一批涉外旅游餐馆，并委托市、区两级饮食公司组成一个专家团队来实施这项工作，我因为能写写总结报告之类的东西，就被领导相中，成了团队中最年轻的一员。考察的重要内容是一看环境、二看服务、三看菜肴。半个月里天天大鱼大肉，一天两顿，有时下午还要加塞一顿。每家饭店都让最好的厨师上阵，亮出看家绝活，冷盘热炒外加汤品点心至少二十多道。一开始我偷着乐，老鼠跌进白米囤啦！但三五天下来就吃不消了，肚子有欲望，牙齿却想怠工。然而不吃不行，吃完饭得开会讨论无记名打分，色香味形帮派特色，评分表上标注得清清楚楚，不亲口尝尝梨子的味道，打分就没个准头。再说各申报单位眼睛瞪得像铜铃，两三分的落差就可能造成“冤假错案”，谁都不是软杮子。吃饭，原来也是件苦差事啊！

好在当时年轻，消化能力也强，考察评审虽然有点马拉松的节奏，但不仅真切了解了各帮派菜肴的历史与特点，还有机会聆听老法师讲的奇闻轶事，见识了一些趣事。有一次在美心酒家见到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头，西装革履，拄着一根司迪克，落座后脱下铜盆帽放在桌子一角，不用点菜，服务员就给他送来一盆蚝油牛肉，一盆白灼菜心，一碗白饭，一盅例汤。饭店经理告诉我：这位老人是宋美龄的英文秘书，天天来美心吃晚饭，雷打不动，两菜一汤一饭，数十年不变，只有生日那天，才会给自己加一道菜。老人见我盯着他看，就大拇指一跷：美心酒家的蚝油牛肉，very good！

经过严格评审，杏花楼、新雅、燕云楼、梅龙镇、红房子、天鹅阁、老饭店、绿波廊、人民饭店、扬州饭店等都挂上了“涉外旅游定点餐馆”的铜牌，这些饭店大致集中在黄浦、卢湾、静安等中心城区，闸北、普陀、杨浦、宝山等区几乎没有一家入选，长宁也只有一家坐落在虹桥地区的饭店勉强入选，可见当时在硬件、软件上符合接待外宾条件的社会饭店严重不足。我记得还有一家自称专门接待旅游团队的饭店虽然申报了，但我们跑过去一看，从大堂到厨房里居然大唱空城计，连一个值班的师傅都不见！

评上涉外旅游定点餐馆的饭店有什么好处呢？可以名正言顺地接待外宾了，在服装、设施、原材料配额等方面都可获得有关部门的关照，名气也更加响亮了。对老外来说，吃饭可以不用粮票了，英文菜单也有了（虽然像“Lion Head”这类笑话在所难免），店堂里也配了一两个能说几句“英格利西”的服务员。

过了几年，粮票退出了历史舞台，老外与中国人一起谢天谢地！

随着上海餐饮业、旅游业的长足发展，涉外旅游定点餐馆这块铜牌就没多少含金量了，饭店更看重的是米其林这颗星。这些年来不少老外在上海创业开饭店，异域情调，风味别饶，中国人推门而入，打开英文菜单，右刀左叉，倒属于涉外行为了！（沈嘉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