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福州

我奇怪自己，活到了这样的年纪，竟是第一次来福州。其实我早就应该来的，福州于我，并不是一个遥远的地方，并不是一个陌生的地方。它的美丽的风土，它的丰富的文化，这里的小吃，这里的漆器，这里著名的唐明修和陈杰的漆艺漆画，还有我钟爱的寿山石，都是我的心海风光、梦里故乡。我甚至应该早就是一个福州人，说着文绉绉的好听的福州话，居住在闽江边上，白日窗外是纯净的蓝天，漂浮着同样清洁的白云，江上的白鹭，在眼前掠过，就像是报告着风的消息。风中还有海的气息，大海近在咫尺，它平静的时候平静，澎湃的时候澎湃，一如我的心情，在时光和生命里潮涨潮落。茉莉花的香气，弥漫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不经意间就被我闻到，而认真地去呼吸它，它却似有若无，琵琶半遮。它常常又在精致的茶具里芳香，和着清甜的泉水，令口舌生香、耳聪目明，让肉身与灵魂都干干净净，透明得就像窗外蜿蜒闽江上纯澈的蓝天，世界和自己，就像一块水晶。

我可能和一些工匠成为君子之交，话虽不多，也从不在一起喝酒，我只是默默地看他们工作，制作轻薄如纸的脱胎漆器，器物的形状，有着简练的线条，却饱满秀气，美妙到没有合适的语言来表达。我看他们创作漆画，一层层地涂上天然大漆，一层层地磨去，就像神秘的魔术师，让奇幻的图画，在模糊中清晰，在平淡中出奇。大漆的香味，叫人着迷；大漆的色彩，让我想起春天，让我想起蓝天碧海，想起秋枫晚霞，想起橄榄树林和深秋最深处的巨大银杏树，想起世界上所有的瑰丽。

我可以一整天不说话，坐在一张竹椅上，看我的朋友如何把一块纯朴的石头磨制成一方印章。长短宽阔，完美的比例。或者雕刻出神入化的印钮，或是一头栩栩如生的瑞兽，或是一波如云似烟的博古纹，羽化蜕变，就在粗糙的手指间完成。我会买下一枚，刻上自己的名字。我不光用它在书画上盖章，我还常常将它拿在手里，轻轻把玩，细细打量，让它日益油润，给它裹上时间的宝光，如此，它似乎有了生命，似乎有了灵性，那蹲踞在石头顶端的瑞兽，也似乎真的活了起来，躬一躬背，抬一抬腿，眨一眨眼睛，好像要开口说话，讲神兽的故事，说寿山石可圈可点的前世今生。

或者就去古玩市场，淘几方旧印，运气好的话，或许能淘得一方陈大煜的名印，或许是一方天心阁闲章。古肆冷摊，与古人相遇，那是何等的快乐！灯下摩挲，石头竟有体温，印文仿佛耳语，古人不见今时月，明月曾经照古人，啊呀呀，岁月的鸿沟，想象只要轻轻一跃，便回去了从前，来到了今天。

怎么不是呢！我当然会常常去三坊七巷徜徉，在宫巷看到贵为江西巡抚的沈宝帧当街卖字。花厅西边，他的“一笑来”纸铺，自题的鬻字润例赫然在目：“写对联一，兼装潢，钱四百枚。写团扇、折扇、小楷每柄四百枚……”我上前求字，他捻须而笑，墨浓笔饱，另书“累美轩”慨然相赠。

又在南后街书肆，邂逅梁章钜。他真是个书画鉴定收藏的行家里手，欣赏他的所获所藏，艳羡不已之外，说长道短，相谈甚欢！

在光禄坊竟然还偶遇郁达夫，这位清雅苍白的大作家，寓居福州南台青年会四楼，竟写了《记闽中的风雅》《饮食男女在福州》和《福州的西湖》等美文六篇，他动情地写道：“午膳后登乌石山绝顶，俯瞰福州全市，及洪塘近处的水流山势，觉得福建省会，山水也着实不恶，比杭州似更伟大一些。”还说闽江“水色的清，水流的急，以及弯处江面的宽，总之江上的景色，一切都可以做一种江水的秀逸的代表；扬子江没有她的绿，富春江不及她的曲，珠江比不上她的静。人家在把她比作中国的莱茵河，我想这比喻总只有过之，决不会得不及。”赞美若此，真是爱福州爱到了痴迷。写文章意犹未尽，他还在给王映霞的信里说：“福州风景好极，远胜富春江上。纪游文字在《宇宙风》上陆续寄去发表了，你可曾看见？”

我终于真的来到了这个到处飘荡着茉莉花香、到处悬挂着“福”字的城市。我被三面环山的城市搂入怀中。我在这里看山看海，看福州青翠的白天和缤纷的夜晚；我在三坊七巷流连，仿佛穿梭于时光岁月；我品尝各种美食，那上天对福州的恩赐，我还去古玩城淘到了一个心爱的黄杨木雕小狮子。它在一家古玩店里小得几乎看不见，但我还是有缘发现了它。虽然只有指甲大小，却雕得神态威猛生动，刀刀爽利，叫人爱不释手！尤其难得的是，它还是上了天然大漆的，虽然历经岁月，红漆依然如火似霞，充满力量、喜气洋洋。

福州你好！你是一块真正的福地！你的山山水水、你的一草一木、你的每一幢建筑，都是一个个温暖的福字。连我这个被你拥入怀中的异乡凡夫俗子，也成了一个最美的汉字“福”——在今天，在福州。（荆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