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葱牛排胜过爱情

 因朋友力荐读了毛姆的《剧院风情》，这部毛姆自称“以十分欢畅的心情写下而又特别心爱”的长篇，真是好看。

 正值盛年的朱莉娅·兰伯特，英格兰一代红伶，是个天生的演员，舞台上她善于拿捏人物情感，光彩夺目颠倒众生，舞台下貌似拥有完美家庭的她，却已厌倦了丈夫的平庸和被他控制。朱莉娅陷入和一个年轻仰慕者的危险激情，受尽情欲的折磨与屈辱，最终是对艺术的不变痴心拯救了她，她在舞台上找回真正归宿，完成了自我救赎。借由朱莉娅的沉溺与超越，毛姆将人生、人性、情欲、艺术丝丝入扣熔于一炉。

 蜚声文坛的小说家毛姆，早期是英国最著名剧作家。被评论家赞誉“精美绝伦，是当代优秀小说范本”的《剧院风情》，读来犹如一幕幕人物生动结构完美的戏剧，几乎不用改编就可搬上舞台。最叫人心动的是小说结尾，朱莉娅设计在舞台上艳压情人新宠——一个新晋演员大放异彩，观众激动掌声中谢幕十多次后，她躲开所有人独自来到熟识的酒店餐厅，给自己点了丰盛晚餐：牡蛎、洋葱煎牛排、因为节食10年没敢碰的油炸土豆、装在大银杯里的巴斯啤酒…… “朱莉娅深深舒了口气，因为现在她可以无所顾忌地点她在第二幕一结束就抱定宗旨要吃的东西了。她觉得她应该好好吃一顿，庆祝自己的胜利……”

她津津有味地品尝牡蛎，吃了涂黄油的面包，捧起大银杯开怀畅饮，“牛排端上来了，煎得正称她心意，洋葱松脆而略带焦黄。她用手指轻巧地捡起油炸土豆，一块块地细细品味，仿佛但愿流逝着的时光停留下来。”摆脱了情欲羁绊的朱莉娅回想身边一个个男人，为他们的愚蠢可怜耸肩微笑；她明白痛苦的人生经验会让她对人物的把控更游刃有余炉火纯青；包间一角她透过层层拱门看着大餐厅里跳舞的男男女女，觉得像是戏里的一个场面，莎士比亚说的：“全世界是一个舞台，所有的男男女女不过是一些演员。”

小说最后，领班带着奉承的微笑走上前来。  “一切都不错吧，兰伯特小姐？”“好极了。你知道，各人的口味不同，真是奇怪。西登斯夫人特别爱吃肋条肉；我可完全不同，我特别爱吃牛排。”

读完小说，萦绕不去的是朱莉娅那句自问——“在洋葱煎牛排面前，爱情又算得上什么呢？”这部小说被称为“尖刻的人间悲喜剧”，毛姆这么写是语带讥讽的。我们知道小说的结尾重要却很难写，名作家都未必每次能“善终”。毛姆这最后一笔，绝了。

 冬日上海，在一家只有20多个座位的精致剧院里看了英国国家剧院现场（National Theatre live）的高清放映戏剧《蔚蓝深海》。也是一个女人的故事：二战后的英国人心迷茫，美丽的法官太太爱上了年轻英俊的退役飞行员，两人私奔住进狭小公寓。戏开场时，经不起现实折磨的爱情已然变味，女主角开煤气自杀惊动邻居。曾如胶似漆的恋人溺水般挣扎，男的酗酒女的神经质，欢乐和爱被互相伤害取代。为了自救，情人最后决然离去，房门怦然关上。一败涂地，绝望的女人似乎只剩彻底崩溃一途，她有比戏开头时更充分的理由自我放弃和了断，然而戏不可能以女主角再次自尽告终。怎么收场？

精疲力尽的她忽感饥饿，是的，她已经一整天没吃东西了，像被一种本能驱使，她起身切了两片面包，又跑到煤气灶前点火给自己煎了一只荷包蛋，一阵手忙脚乱后坐回餐桌，捧着自制三明治狼吞虎咽……然后，她全身松弛下来（女演员演技极棒），长长地舒了口气——观众也跟着松了口气，定格，全剧戛然而止。

心理学家认为食物是最好的抚慰剂，这个发现被剧作家借用来普渡笔下众生。死结打开危机释放，有时毋庸多言，一片美味洋葱牛排、一只荷包蛋就是神助。

某些时刻，一锅鲜美丰腴的热汤足以抚慰一切。《蔚蓝深海》出自剧作家泰伦斯·拉提根之手（剧情有他自己一段隐秘情事的影子），荷包蛋叫人想到牛排，这位杰出英国剧作家偷师了毛姆？或许，这正是他有意为之：以这样一个漂亮“收煞”，向大师给予的灵感和智慧深深一鞠躬。（余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