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轻舞，流动的斯文

“流动的斯文”，可能是后辈们对前一个时代尽力的理解与善意的误解。好像我们过年时经历的迎来送往一样。

去年利用闲暇时间看了两轮评弹《繁花》的演出。一个是大世界版，一个是大剧院版。今年年初又看了美琪大戏院的话剧版《繁花》，很有意思。小说《繁花》的成功，几乎使之成为了近年来少见的各种戏剧形式参与搬演的范例，我们身处不同的改编现场，感受到不同艺术形式碰撞的火花。另一方面，戏剧空间也成为了改编效果的一种变量。

上海大世界始建于1917年，后来数次扩建。2016年重新开幕前，已经关闭八年。从前的大世界，演杂技、演魔术、演歌舞戏曲、演电影，是娱乐综合体，游客可以走马观花在游乐场玩上一整天。这间小剧场看看，那间小剧场走走，然后吃个西餐，坐坐环游飞船。有本书写到大世界往日，题目很有意思，叫“流动的斯文”。

既然是流动，就不太适合长时间坐下来听长篇新故事。《繁花》故事，人物众多、场景众多，改编只能就着关键人物、关键地景抽离加以描绘。所以六十年代的故事被抽去了，留下了八九十年代的风俗故事。

著名桥段如陶陶遭遇火灾、常熟吃蟹，栩栩如生，令人印象深刻。高博文开篇说的“独上阁楼，最好是夜里”，用的是上海话，不是苏州话。但这也不妨碍改编唱段清丽怡人，成为小说场景切换的过门，或人物内心波澜的铺陈。到了大剧院版，王汝刚、曹可凡等嘉宾客串，拉近了舞台与观众的距离。

小说《繁花》最容易放在《金瓶梅》的“世情”脉络中加以观看。言语照明的日常琐事中，惹笑的人和事映照了经济与政治的余晖。小说里有两条时间线，一个是六十年代，一个是八九十年代。刚好一个描写政治环境，一个是彻底的商业环境，对人物情欲情感问题都有着比较强烈的冲击。

有一些映照设计得巧妙，（其实是因为父辈的历史问题）一直不结婚的阿宝、（也是因为父辈的历史问题诱因）一直不离婚的沪生。小毛像风月宝鉴一样一生的死（被女人引诱、死时又围绕着一群女人）、他的假结婚老婆汪小姐不计一切后果想生（孩子）。出家的李李。心机颇重莫名其妙坠楼死掉的陶陶情人小琴。跟继父鬼混最后一无所有的梅瑞……都带有情/戒的映照。

《繁花》风俗描绘极致，名物与世情的勾连也十分绚烂。钥匙啊、锁啊、蟹啊，读者明知道是女性与物的映照，也不会引出不适，会觉得生动。物、礼物、物所辐射的人际关系勾连起一代人青春往事的隐痛。譬如沪生不肯收姝华朝鲜族老公的礼物的时候，情感与物的冲突设计得很考究。

《繁花》里写了一些凡人，政治对他们情感结构的型塑，商业环境对他们欲望与利益的玩弄。好像孙述宇说的“苦是不是都由作孽而来，我们不晓得，但总之阳世阴间的哀哭声是听不完的”。可以说《繁花》提示了很多人间凡人之苦，很荒诞的，又很真实。这点从陶陶在派出所里面交代小琴坠楼前因后果时最为明显了，和姘头同居，老婆闹了那么久终于签字离婚，心里开心两人打打闹闹，结果情人掉下楼死掉了。被警察盘问的时候，说为什么要打打闹闹，陶陶说，因为太开心了，因为太开心了。小毛最后的落场也很宗教性地平和。明明是无边苦，反而表现得挺幸福的。

这种细节不胜枚举。世情的表里不一透出“不是滋味”的种种“不响”，“不响”是无话可说、也是放不上台面说、更是不说也就不说了。

改编评弹、舞台剧的导演、编剧都是年轻人。年轻人来理解上一辈人心中的文学上海，有两个很有趣的音乐定锚值得关注。舞台剧落幕在流行歌曲《新鸳鸯蝴蝶梦》，大剧院版评弹就很杂了，穿插了不少流行音乐的符号，譬如《心雨》、《甜蜜蜜》、《小城故事》、《糊涂的爱》。小说里提示的《万叶千声》会不会更贴切一些？歌里唱的“梦又不成灯又尽”，“梦”是凡人的生命力，是凡人对世界和人生的无限兴趣。

而“流动的斯文”，可能是后辈们对前一个时代尽力的理解与善意的误解。好像我们过年时经历的迎来送往一样。（张怡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