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萌于春，好去销凝

只要人类存在，定不会失了眷恋之情。因为离是绵长的常态，合才是短促的神采。

自古，只消提个柳字，一半就到了分手之时。王维有句“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是送朋友赴任安西之作。安西地处关外，沙石蔽日，绿意难觅。于是此地新柳，别意骤添，犹如一道新剪开的口子。贺知章有句“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这把剪刀剪了柳叶，又去心上剪了一道口子，簇簇新地疼。有出昆曲折子叫做《折柳阳关》，演李益随军戍边，与新婚妻子小玉在灞桥惜别，小玉折下杨柳一枝，祈望郎君身在雁门关外，心系长安城内，早日归来团聚。我测小玉之情，填过一词：“阳关外，柳枝无觅，度不尽长亭。”

同时，既是柳萌于春，一半又示意男女之情。刘禹锡有句“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是写女郎闻歌而动情之作。夔州地处巴渝，山水连天，绿意可人。于是此地新柳，爱氛愈浓，犹如一抹不透明的雾儿。朱淑真有句“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这蓬雾儿得了月光，又在树下得了一对恋人，喜滋滋地摇。有出昆曲折子叫做《游园惊梦》，演柳梦梅跟随花神，与思春少女杜丽娘在梦中相见，柳梦梅手持柳枝说，小姐既淹通诗书，何不赋诗一首赏那柳枝乎？丽娘既羞又喜，诗未能成，同心已结。我度丽娘之感，填过一词：“柳枝前、半刻顷晌缠绵，斜钗钿、羞问情郎何处。”

原本，柳是无情之物，无关乎分手或者相逢。裴说有句“思量却是无情树，不管迎人只送人”，此言说对一半，既无迎人之意，岂有送人之理。柳音谐留，类似蝠音谐福，同样出于人的一厢情愿，既作不得真，又不如后者——因福是一个从无到有的祈愿，做的加法；留则是从有到无的央求，行的减法。小玉独守空闺，两年苦等却是一纸休书；丽娘情困病亡，三载飘零终于回生得偶。只是浑然不干柳树何事。因而，白居易和杜牧都不主张折柳，白谓柳本柔弱，非关一愁：“小树不禁攀折苦，乞君留取两三条。”杜称柳本孤独，非关两情：“佳人不忍折，怅望回纤手。”

然而，情感需要着落，否则有虚渺无着之窘。聚散离合，看似方向相反，实在情意相同，都含着“但愿人长久”的眷恋，因能被一并寄入那条条碧丝、缕缕绿烟中，无论折或不折、信或不信。这是个虚实相依的世界，在这里，柳被太阳、土地和水滋养着，更被传说和习俗支撑着、充填着，被诗词与戏曲言说着、扮演着……言者听者，演者观者，看似方向相反，实在情意相同。于是渐渐地，柳成了个双重的意象，前一重是真，后一重是情。此事中外皆同。比如有个西班牙人叫做桑塔耶纳的说，审美包含两层，第一层是一件真实的物品，第二层是这件物品所暗示的思想和情感。只是中国的诗词和戏曲，尤不着重、不纠缠于真的第一层——于诗，常常一个柳字而已；于戏，往往一条柳枝足矣。更简约的，不见一丝半缕，仅有一二手势。真的第一层具象愈少，情的第二层等级愈高，对人心的深沉与敏感的期待也就愈高。

如今，不管多少柳字，也大都没了什么意味。袁枚有句“春愁不是无形物，但看杨花一万重”，杨花是柳絮，是柳释出的万千载体，尽管会沾人衣，却被人们轻轻掸落。杨万里有句“绿杨尽道无情著，何苦垂条拂路人”，恍如千年前的预言。尽管柳芽如期萌生、柳叶照常成长、柳絮一样飞舞，但不知从何始，已与送别无关、与爱情无涉。柳由双重回到一重，由立体变成平面，如同从复印机里吐出的一张扁平的纸。柳的境遇不是唯一，且与鱼雁、蜡炬、绢帕相比，尚算幸运，因后者竟连这一层纸都没了踪迹。诗词还在，戏曲还在，却也变成了扁平的纸。这个世界，正在变成一张扁平的纸。

我信，只要人类存在，定不会失了眷恋之情。因为从灵魂的高度看，离是绵长的常态，合才是短促的神采。如今的人，思想一定更复杂，情感一定更微妙，也许它们被寄入了手机和汽车，也许它们被托予了鱼虫与猫犬。但我觉得，产品没有生气，不可寄托；宠物虽有性命，亦难会意。在未得到最合适的着落前，那山野之上、湖河之边的柳，可否留住些些？更不妨多读诗，因诗能将人心的聚散缩成几行文字，令人在吟味中惊异；更不妨多看戏，因戏能将人身的离合浓缩入两个小时，令人在击节中爱惜。诗与戏，是文字中和舞台上的柳。

每遇卿卿。询卿尚有，迢遥几许行程。莫道相催，俱是未舍心情。放眼浅深重雾，隔岸高下流莺。遍八荒百代，昨日难知，今世何经。

本来多情难语。借无心绿意，寄予温存。知是流光难挽，招展无凭。兀地飞霜乱絮，又遣出、乱附人衣。此意还留几许？可告些些，好去销凝。（调寄《锦堂春慢》）（胡晓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