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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母亲,就是幸福

来源:新民晚报     作者:李学斌     编辑:史佳林     2018-05-27 19:45 | |

放下电话,我有些怅然。我想多聊几句,可电话那头,母亲说:“我好着呢。挂了吧。”

每次都这样。我问一句,母亲答一句。只说两三句,就急着挂电话。似乎多说一句,都是负担。

我知道,母亲不是有意如此。她仅仅是不善言辞、不会表达而已。父亲在世时曾说:你妈是个木石人。我那时并不理解,后来渐渐懂了。确实,沉默寡言、不善言辞让母亲显得迟钝而又麻木。

所以,成家后,每次听到妻子和岳母在电话里谈笑风生,我都十分羡慕。我觉得,这才是真实的亲子关系,自然和谐,温馨又默契。感叹之余,也深深为母亲的不善言辞、不会交流而遗憾。每次探亲回家,面对母亲,我总尝试着多说说话,可无论我说什么,母亲要么只会用“嗯”“哦”两个字回应,要么就茫然地看着我,这让我常常瞬间就减了诉说的兴致,在心里暗暗叹息。可我又怎么能埋怨母亲呢?因为我知道,我所说的许多人和事,母亲真不懂。母亲不识字,因为眼神不好,也很少看电视。她的全部世界,就是那个仅仅几十户人家的小村庄,以及自己的四个子女及各自的家庭。母亲属于那个渐行渐远的时代,她的所有见识和记忆,早已定格在那些黑白两色的时空里。对当下五彩缤纷,甚至有些光怪陆离的世象,她如何能理解呢?

可母亲却总有放不下的牵挂。

去年寒假,听姐姐说,因为嫂子在县城伺候儿媳坐月子,母亲在姐姐家待不住,隔三差五就念叨着要回村给大儿子和面、烧水、拣菜……尽管她自己早已失去了生活自理能力。

七月,探亲归来的妻子告诉我,“婆婆”尽管话很少,可见到媳妇回村,还是特别高兴。儿媳怕冷场,不停说话,婆婆就一直专注地听,不时“嗯”“嗯”地回应。走时,还拉着儿媳的手,颤巍巍地送到大门口……每听到这些,我都倍觉温暖,欣慰。

可显见的,80多岁的母亲却越活越小了,小得就如同学龄前的孩子。

我每月寄的生活费,很大一部分,母亲都用来买吃的。饼干、馒头、饼子、奶粉、麦乳精等等。哥哥告诉我,母亲不好好吃饭,饿了,就喝几口开水,嚼几块饼干。每次只盛半碗饭,也总剩。怕嫂子说闲话,还把剩饭藏来藏去。电话里,我问母亲为什么不好好吃饭。母亲说,米饭吃了,胃胀,不舒服。饼干、馒头好消化。母亲有几十年的老胃病,她自己的胃口,自己知道。我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随她。

电话里,哥哥还诉苦说,母亲越老越不懂事。冬天屋外很冷,担心她起夜受凉。哥哥每晚都把夜盆放地上,叮嘱母亲晚上不必去门外,在屋里方便即可。母亲“嗯嗯”地答应,可到了晚上,还是一次次往外跑,拦也拦不住。担心她眼神不好,跌着碰着,哥哥就在院子里拉上了电灯。

母亲忘性很大。一句话,说过之后,过一会儿再说一遍。第二天,还会一次次说,听得人心里发毛。明明吃过饭了,一转身,又开始问:怎么还不吃饭……所有这些,都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母亲有些愚了。可内心里,愚了的母亲依然很亲、很亲。

母亲前后共生了六个孩子,存活四个,我是老幺。在我前面有个大我一岁的姐姐,身后,有个小我一岁的妹妹。结果,都没留住。肺炎和疟疾让她们不到周岁就夭折了。所以,母亲总是说我命大。

从我记事起,母亲既没有骂过我,更没有打过我。一直到小学毕业,我都是母亲的小尾巴。除了上学和玩,我总是跟在母亲身后。晚上睡觉,也总是挨着母亲。为此,还时常被村里的叔伯、婶婶们打趣。

高中毕业,我到上海上大学,每次春节后返校,母亲都让父亲事先买好羊肉,切成细丁,炒成羊肉臊子,然后装满一饭盒,让我带上。到校后,我分几次,用电热杯烧了羊肉汤,泡着馍吃。暑假返校,带的则是嫩玉米、毛豆、香瓜等吃食。大学毕业,我回家乡当老师。我所任教的中学离家十多里路,每逢周末,我都骑自行车回家帮父母做点农活。

好多次,我回到家时,门都是锁着的。我立好车子,就到地里去找母亲。只有见到母亲,我心里才踏实,才算真正回了家。

有一次,我进了家门,没看到母亲,就一路找到了地里。见父亲一个人在掰玉米,我有点纳闷。父亲说,你二姐坐月子,你姐夫把你妈搬去了。我愣了半晌,对父亲说:我也想去看看。父亲笑着点点头,叮嘱我路上小心。就这样,我又骑行了二十多里路,到天黑,终于赶到二姐家,见到了母亲。母亲看到我,只是笑笑,一句话也没有说。

这件事后,一次聊天时,父亲笑着对母亲说,到底是老儿子,什么时候都离不开妈。

可就是这样一个木讷寡言、麻木迟钝的母亲,却把我培养成了人才。我是村子里第一个大学生,也是家族里唯一的博士。还是县志里唯一的当代作家。我是母亲最成功的作品,是母亲的骄傲。

如今,母亲确实老了。衰老的母亲如同婴儿,饮食起居都要儿女操心、照顾。她时常会喃喃地说:“什么也给你们干不了,只会添麻烦。”这样一个只会给人添麻烦的母亲,如今却是儿女离不了的情感支撑、心里牵挂。

母亲就像故乡的那座老屋,年久失修,不再住人。但每看见它,想到它,心里都氤氲着一股温暖……我知道,总有一天,母亲会离我而去。到那时,母亲会成为一种象征,一种情感寄托。

而现在,对我来说,有母亲,就是浓浓的幸福。远行归来,有熟稔的乡音,有母亲温热的目光,就足够了,还能要求什么呢?(李学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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