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诗在巴黎

是李白的诗，把巴黎与上海连在了一起。

曾两度应邀赴巴黎访学，讲授中国诗歌。有古诗，也有新诗。

巴黎是世界著名的艺术之城，街头巷尾处处散发着浓郁的艺术气息。除绘画、雕塑、戏剧之外，诗歌也是其亮点之一，雨果、波德莱尔、阿波里奈尔、瓦雷里等大诗人都在此声誉鹊起，走向世界。当年梁宗岱等人曾把中国诗带往巴黎，如今闭关自守数十年，法国人能接受吗？

出乎我的意料，热爱艺术的巴黎人对中国诗歌仍表现出巨大的兴趣和热忱。初次开讲，便来了许多法国人，也有不少来自港、台地区的中国留学生。在我侧重介绍了李白、杜甫的诗之后，有位来宾忽然提起了张九龄的《望月怀远》，也许此诗引发了一些海外游子思念家乡和亲人的感情，所以对我的讲解听得特别入神，有位台湾留学生还特意发问：“‘海上生明月’的‘海’，究竟是指东海还是南海？”我趁机提醒道：“在中国古代，海的概念与今天不同。在今人眼里，海洋总是最大的，但在古代，百川汇合处谓之海，较大的湖泊也称海，如北京有北海、中南海，云南有洱海，都不太大。所以，‘海上’二字不必专指哪个海，这样想象的空间可更大些。”我的解释获得了掌声。散课后，那位台湾留学生还特意打开一本精美的笔记本，要我在他的扉页题字，我顺手写下：祝贺你在未来的道路上获得更大成绩！

法国汉学家蒲吉兰是经济学教授，又是诗人，却又偏爱中国诗歌，曾多次来华交流。发现上海许多普通人，甚至咿呀学语的小孩都会背诵唐诗，觉得很奇怪。我告诉他：“这并不奇怪，中国的许多城市都一样，几乎每个中国人都会背。”他感慨地说：“我曾去过世界上许多国家，没有一个国家像中国的唐诗那样，一千多年了，还被人们记住。我们法国也算是一个文学历史相当悠久的国家了，也出现过许多诗人，但他们的作品基本上都无法背诵流传至今，只有布封寓言中的个别句子能记住。这个现象只有中国有，这是唐诗的伟大！中国诗歌的伟大！”

也许源于这个缘故，他也会用汉语背诵唐诗了，特别爱背张九龄的“海上生明月”一诗，声情并茂；而且他决心要把中国最优秀的诗歌译成法文，介绍给法国读者，以唐宋诗词为主，兼及《诗经》、陶渊明等。为了更好地理解和精确地翻译，他除了翻阅文献和来华实地考察，还在巴黎与我一起探诗交流，塞纳河边、巴黎圣母院前都曾留下过我们的足迹和声音。他的研究方法也很独特，凡是当今人们仍在用的名诗名句，他就认为这些诗还活着。这些诗句用在生活的哪些领域，是爱情、送别，还是旅游、励志；或哪些人用，如孩子还是青年，是老人还是男女，他都逐一询问分类考察。

一天晚上，蒲吉兰带我到巴黎的一位朋友做客，共进晚餐。主人是位收藏家，古董不少。在座的除了两位女医生，还有一位年长的诗人，约近７０岁，长得极像俄国作家屠格涅夫，穿一身灰白色的中式布衫，神情庄重。他们听说我来自上海，立刻兴奋地向我说起上海的观感，表达他们对上海的喜爱。聚餐过半，蒲吉兰忽然要我介绍唐诗，他来翻译。时值春令，我随意背了一首孟浩然的“春眠不觉晓”，以中文念一句，他便以法文译一句，在座者每次都会发出一阵惊呼，接着是王维的“红豆生南国”，人们又是一片惊呼，以为美妙。那位老诗人也朗读了他写的诗，我记得其中有两句是：“天上的星，眼中的泪”。

散席分手时，老诗人忽然拿出一本有护封的精装图书，对我说：“我很喜欢中国诗歌，曾多次去过苏州、上海。陆机是上海人，我把他写的《文赋》翻译成了法文，现赠送给您一册。”我一阵感动，接过书，便与他紧紧拥抱在一起，连声说：“谢谢！谢谢！”

其实，我第二次赴巴黎访学，是以讲中国新诗为主的。孰料蒲吉兰经过六年努力，把数百首优秀的中国诗歌都译成了法文，书名为《永恒的瞬间》，正好此时在巴黎出版，邀请我参加当夜此书的首发式。地点在蓬皮杜艺术中心附近，是巴黎最大的一家中国书店。因在市中心，来宾甚多。蒲吉兰坦率地告诉我：过去两种唐宋诗词的法文译本，都按照押韵的方式来译，此次他对不少诗都以无韵的方式来译的。我说：“作为一种新的尝试，也是可以的，只要能更好地表达出原诗的意境就好。”

他要我在首发式上讲几句，我说了此书的价值和中法诗歌交流的意义之后，他又故伎重演，要我以中文念唐诗，他以法文朗诵，并指定他最喜欢的“海上生明月”。没想到又赢得阵阵掌声和惊呼。接着又念李白的《静夜思》，可能是蒲吉兰的法文翻译和朗诵特别好，也可以让大家都沉浸在此诗的意境之中，译完“低头思故乡”，现场出奇的安静，随后便爆发出一片更为热烈的掌声与惊呼。不知何故，此时此刻，我竟也沉浸在了此诗的意境之中，思念起了远在东方的故乡和家人。是李白的诗，把巴黎与上海连在了一起。（孙琴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