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木名凌霄

　　“有木名凌霄，擢秀非孤标。托根附树身，开花寄树梢。”借木喻人，是中国文学的一个传统。

　　读中学的时候，同学董钰家有一本《白居易诗选译》，陕西霍松林著。他见我喜欢，便送了我。白诗虽“老妪能解”，其实相对而言，相隔千年，中学生读起来还是有困难，有了翻译，便好许多。

　　这本书大约是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出版的，纸张粗而黄，但还结实，我从头至尾读了，还做了笔记。写凌霄的诗，便是这时读到的：有木名凌霄，擢秀非孤标。托根附树身，开花寄树梢。

　　北地极寒，难生凌霄，我读是诗，记住了一种花的名字，但却不知道它的模样。就如同读了“紫薇花对紫薇郎”，觉其妙，然紫薇何状？总不及“夹岸桃花蘸水开”那么亲切。毕竟，桃花常见。

　　借木喻人，是中国文学的一个传统，白诗令少年读者对凌霄有些看不上，本来少不更事，怎谙世事之艰？但对凌霄来说，运交华盖，形象的坍塌仍在持续。舒婷作了一首《致橡树》，开口便说：“我如果爱你——绝不学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一时传遍国中。我相信，绝大部分读者，没见过这两样植物，但他们都认同女诗人的价值取向，我也在其中。

　　舒婷时称“朦胧诗人”，这哪里有什么朦胧，如果说白氏是讽刺政敌，她简直是对情敌下了战书。舒诗中多见植物，蔷薇、百合、槟榔、蒲公英、垂柳、紫云英、车前草、紫丁香、三角梅、映山红、桂花、芭蕉、龙眼、金光菊、女贞子、凤凰木、鸢尾、木棉、杜鹃，凡数十种，我当年识得的，尚不及半，因为那些植物多半生在热带。热带植物里面，标识太清楚的，如椰子，当然认识。其他的，只看书上那些印制模糊的线描小图，印象还真难建立起来，凌霄即是。

　　许多年过去了。那年去西湖，在浙江美院，蓦然见到一簇簇红色的花朵，自栅栏上泻下，骄阳中犹如瀑布一般，我猛地意识到，这便是凌霄。

　　如此美艳的花，也有不喜欢它的诗人，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反正后来我一下种了四株。

　　冬季，凌霄的叶子完全落光了，枝条零乱，抽空剪了些枯枝下去，园丁知道，叶子就快长出来了，那时候便不忍大刀阔斧了。

　　这四株凌霄，两株大，两株小，小的是因为一棵香樟的树冠罩住了阳光，可见其喜阳的脾气。本来，是希望它们爬满木架，结果，它们似乎更喜欢垂直发展，缘墙而上。“偶依一株树，遂抽百尺条”，老白说的还真是。

　　六月，凌霄放，一夜之间，红英灼灼，凌空抖擞。所惜不持久，两三天便落，但并不容你丝毫的感伤，因为数十朵新花又次第开了，它就这样不知疲倦地开到霜降。李笠翁曰：“藤花之可敬者，莫若凌霄，然望之如天际真人，卒急不能招致，是可敬亦可恨也。”如果让园丁给他的花儿们进行绩效考核，凌霄绝对是优秀甚至卓越。更重要的是，它为一个花园带来别样的氛围。去年端午，曾作一绝：“一簇悠然是紫阳，凌霄借力上南墙，杨花不解春归去，犹自多情逐日长。”此全纪实也。

　　《花镜》上说凌霄，“花香劣，闻太久则伤脑，妇人闻之能堕胎，不可不慎。”对此，我深表怀疑，某次曾以之语小宝兄，打算将是书中诸如此类的异端邪说加以整理，其大赞好玩。不过终于还是没有做。

　　凌霄种久了，你会不时在附近发现一些小株，甚至是从墙缝里出来，剪也剪不干净。

　　凌霄花后，有极少的会结出如豆角般的荚，旋开裂，中有薄薄的翅种，我也懒得收，不知道随风去了何处。

　　今年春节刚刚过，就见到霍松林先生去世的消息，不由地翻出新版的《白居易诗选译》。白居易已经不会再作凌霄诗，但朦胧诗人尚欠凌霄君一个“道歉”。好在，舒婷尚有诗曰：“为一朵花死去是值得的。”

　　那就好。（李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