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而寿

六月初六狗淴浴，一个充满温情的日子。小时候，在这一天，妈会对我说，小娘居（宁波话昵称），来，打一顿做做生。妈真打，当然只在屁股上拍两下而已。窠娘总笑着说，打得好，这叫“记娘恩”！今又六月六，妈卧床已一年多，她不再说话，但我相信，她心里明白，所以她坚持到了百岁华诞的正日，让我和她再同一天过次生日，让全家再为她唱响生日歌。

妈的一生历经战争、天灾人祸、社会动荡……从豪门小姐落难当平民，吃尽千般苦，却是我们大家族里最长寿的一个，原因何在？只因心善。妈把外公陈兰荪先生的“积德行善”传承下来，做到了极致，她的善行持续了一生。二姨去世，天聪表哥才两岁，未婚的妈信守对姐的承诺，把他接到外公家学当妈。一年后妈要出嫁，外公劝她把孩子给佣人照顾。妈不放心，得到阿娘同意后，把表哥带到婆家。新娘子带着一个孩子，可以想象，在不明真相的族人中掀起怎样的惊世骇浪。我没出生，她已当了别人的妈，直到三年后姨父接走孩子。天聪哥却不记得了，几十年从没来看过妈。我们愤愤不平，妈总说，人家帮侬要牢记，侬帮人家好闻（不用）记。

姑父不知去向，姑母拖着两孩子，生活陷入绝境。爸要帮，妈一口答应。每月爸一发工资，表哥就来取生活费。起先，爸工资高，这样的扶助还力所能及。随着我们长大，家里开支越来越大，爸却因种种原因，收入节节“败退”，最后只有一半工资了。家里有十口人，妈捉襟见肘，她常说十只瓶子七只盖，但给姑母家的钱还是“勿脱日脚只脱时辰”。有一次，妈把钱数来数去，直摇头。最后把箱子上、抽屉上的铜把手拆下，又找压箱嫁粧铜钱，要我去废品站卖掉。我生气，家用都不够，姑母家让他们去好了。妈说，我们不帮，让他们饿死啊！表哥来了，妈不仅凑足了十元钱（上世纪50年代），还给车钱。表哥奇怪怎么有不少角票，我想说出真相，妈阻止我。姑母去世后，表哥亲情淡薄，我们常“牵伊头皮”，妈说这种事老记勒心里，吃力！

妈不仅帮亲戚还帮同事。妈的同事闽老师被冤戴帽后要送宁夏，别人都避之不及，妈偷偷去送行，还几次去她家看孩子。同事周老师因账未做好，被人骂作贪污犯，妈据理力争，后化险为夷。年轻守寡的陈阿姨是妈帮了最久的老同事。每逢年节，妈悄悄塞钱不算，还送去食品、荤菜。孩子开学送文具，过年给压岁钱……困难时期，爸患病，工资打六折，又买不到东西，我们整天饥肠辘辘，自家都难维持。妈还总是切块肉，捏团黑洋酥，抓把硬糖，给陈阿姨送去。看我们馋涎欲滴的委屈样，妈总说，我们省一口，能救一家人！一直到陈阿姨退休，后来瘫痪失语，到陈阿姨去世，30多年里，妈从没停过援手。妈去宁波后我还好几次受她所托，为重病的陈阿姨送去钱物。妈一生帮过多少人，她从不说，总是说，这些人，作孽啊！看看也要眼泪出。

妈的身体力行教育了我们，全家41人，个个成器，人人孝顺。我相信，妈的长寿、好福气，一定是善而寿，寿得安。今天，妈已油灯渐尽，我们没法摆百岁盛筵，只有一碗长寿面，妈还没法吃。妈再不会叫，小娘居！再没人会打我一顿做做生……但就这样仍是幸福，因为妈在一天，我们的头上就有遮风挡雨的一片天。（叶良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