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籁达路上的蝉声

巨鹿路之于我最接近的印象，属于爱神花园，来自意大利的雕塑——爱神普绪赫，赋予现如今作家协会这所院子浓郁的文学与艺术气质，希腊神话与文艺复兴的意象在围墙里兀自葳蕤。人们从襄阳北路口走向陕西南路口，必然会侧目于那扇大门。透过葱郁的香樟树与玫瑰花，人们能看见的只是一栋小楼，一廊浓荫的通道，却不能窥见坐在覆盖着爬山虎和凌霄花的绿墙内里的人，究竟在干些什么。

90年前，旧上海的某位实业巨头花20万银元在法租界巨籁达路上买下了675至681一片连号地皮，以爱情的名义，在这里大兴土木。1931年，爱神花园落成。

那时候，走在巨籁达路街头的人们也许同样会侧目于这栋新建的洋楼，围墙内的院子里，穿西式礼服端鸡尾酒杯的宾朋穿梭于厅堂，室内乐演奏的是海顿或勃拉姆斯，绅士与淑女，抑或白相人和交际花，在弦乐四重奏中翩翩起舞……远离尘嚣的小资生活并不能掩盖人们的生息常态，烟火气息同样在巨籁达路上空升腾。

巨鹿路391弄，2018年炎夏，旧楼的围墙已然刷新，傍晚时分的暑气以氤氲的方式蔓延，连天的梧桐树遮蔽不了烈日的余韵，蝉在树荫里亢奋喧嚣。自行车链条的“哒哒”声由远而近，这预示着此刻正是下班的时间。“哒哒”声停顿在沿街的12号门口，钥匙串的“哗啦”声，开门、上楼，脚步声，片刻之后，自来水声、菜刀与砧板的碰撞声，再是片刻之后，油锅炸响……窗外的巨鹿路听闻着这一切，路过的人们，也许能够通过这些声音和气味，想象这里的人们，过着与别人一样平静而又繁琐、安适而又迫紧的生活。

没有人知道，1930年，巨籁达路675号爱神花园开工中的某一天，九月的蝉声连天响彻，向东一百米，391弄12号，红色电报的“嘀嗒”声正在买菜烧饭、淘米洗碗的人间烟火中暗流涌动。走过巨籁达路391弄的市民不知道，12号的三楼窗口，那只摆放在不同位置的花瓶，其实是某个安全抑或撤离的暗号；弄里的隔壁邻居不知道，那些在12号出出进进的年轻人，恰是红色中国的第一批无线电通讯信息技术员；675号公馆里灯红酒绿的人们不知道，一街之隔，中共早期无线电培训班已然启动……

那一日，来上海暑期旅游的三位湖南中学生特地跑到巨鹿路675号，他们准备报名参加已经办到二十届的《萌芽》新概念作文大赛。他们站在“上海市作家协会”和“萌芽”的铭牌下合影，举剪刀手，摆时尚青年的酷炫造型。他们很轻松、很自由，他们无邪欢笑，与1930年藏身于巨籁达路391弄12号里的年轻人一样，他们有着对未来最美好的想象。

炎夏傍晚，巨鹿路391弄12号门口，花白发的好婆坐在一把旧竹椅上，蝉声在头顶上的梧桐树里呱噪，她却慢悠悠、安安然摇着蒲扇。门内传出青菜在油锅里的翻炒声，也许是她的儿子、儿媳，抑或房客，正在做晚饭，小孩子朗朗背诵“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童音其间透传。

这里的人们与所有人一样，生活着，平静悠然，抑或繁忙紧张。很少有人会蓦然想起90年前的往事，人们想得更多的，是90年后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

只有梧桐浓荫里的蝉声，持续了一个又一个九十年。（薛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