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天空

　　15岁的男孩，独自飞去美国又独自飞回来。这片天空，只属于他自己，不属于我们的担心。

　　他还有大约五个小时，就会降落在浦东机场。

　　这是他第一次独自出远门，刚过15岁生日后没几天，就飞到斯坦福大学，完成三周的预备营。其间一两天微信一次，据说已是男孩子极致的“温柔”。

　　终要飞回。孩子他妈、我还有他舅，整装待发，欲把“英雄”从机场快递回家。“飞机显示备降……夏威夷檀香山！”旧金山直飞上海需要11小时，不时借助“飞常准”APP瞅一眼空中飞行轨迹的孩子他妈，忽然尖叫起来。

　　果然，本应在太平洋上拉出一长长横线的美联航客机，此刻却显示向卫星地图的左下方拉出斜线，直指檀香山（又译“火奴鲁鲁”）。糟糕的是，该航班再度起飞的信息也已经显示——翌日下午，航班号已改。

　　究竟发生了什么？飞机现在哪里？为什么未落地备降机场，就已确定当日不再起飞？我猜自己大概是第一个根据卫星图作出反应的乘客家属——拨通美联航中国总部客服后，对方竟一头雾水。一串彬彬有礼却不标准的普通话后，让我别挂机，等他们联络美国总部后回复，这之后，竟一气让我听了20多分钟古典音乐。

　　“先生，我们得到的信息也是飞机将在檀香山第二日起飞，航班信息也确实是您看到的。至于是飞机故障还是别的原因，总公司现在也不清楚，我们不知道目前飞机上的情况。”“不知道目前飞机上的情况”这11个字，是敲击心脏的重锤。孩子他妈直接从大气不出，变成烦躁地走来走去……当爹如我，强作云淡风轻表情，继续追问客服详情，便又进入在线等待模式。

　　电话里整整35分钟音乐，播放的依然是儿子最心仪的古典乐。每夜课业结束，儿子戴着耳机在电脑前摇头晃脑听交响乐的背影，仿佛在眼前晃动。此时在天上，他可安好？

　　听筒音乐让客厅变成延误无时的候车室，空气扁平，呼吸漫长，七八道无助的目光碰碎了又接起。答案似乎遥遥无期时，听筒那头却突然响起男声——还是很蒙很无用的外交辞令，意思无非是“我们不掌握最新情况”。

　　就在犹豫要不要掐断，老婆手机上的流行曲风铃声忽然唱了起来。“妈妈，我降落到夏威夷了。我好好的，你放心——”

　　出门后一直讷于联络的儿子，一落地就把平安信息报送。他还兴奋地“抢报”新闻——飞行几个小时后机舱里闻得到类似腐烂水果的异味，不少乘客出现不适，他还能挺住……孩子他妈紧张的控制神经因为一下子松弛，弹射到了那根哭经上，“嘤嘤嘤”起来，悦耳度超过那煎熬了我们快50分钟的客服背景音乐。

　　15岁的独自旅行，备降——这个“天花板”，飞行过几百次的我“额角头”也没有够到过。更奇遇的是，落地后所有大人被安顿住宿，儿子手上滑过来一张微信图片，则显示全机十几个没有大人陪伴的青少年被滞留在机场，原因是“21岁以下独自旅行者不能安排独自住宿”。

　　所有滞留者中，儿子刚满美联航允许独自飞行的15岁，应是年龄最小的一个。我们重新陷入焦虑，但顾及他的“小”，无能为力。只能不时问一下他有没有去交涉。

　　“我已进宾馆，准备睡觉了。”近一个小时没有消息后，儿子突然发过来一张宾馆标间照片，两张单人床。原来已跟小伙伴拼屋！我们松了口气，已是上海半夜，便沉沉睡去。醒来看到他传来的视频，竟然在夏威夷午后的观光大巴上，绝美的海滩，30秒的长镜头。之后，是他昨晚因实在太疲惫而语焉不详的细节。

　　原来，被“抛”在机场后，儿子研究了规则，去柜台询问既然不能单住，能否自己找到成年人合住。他继而顺利搭讪来自江苏的一位40多岁男性客商，组成“临时家庭”，且在同美联航沟通中充当了那位英语不太达意的大人的二度翻译。他们顺利下榻远离机场的海滩宾馆。一晚住宿后，他提议临时“家长”一起去海边转，眼尖看到观光巴士，怂恿“家长”跟他一起，两美元一人，上了车……

　　问及其他孩子，说后来大多各找临时“爸妈”。也有几位不去沟通者，最后被拉到机场宾馆合住一间，失去亲近夏威夷海滩的机会。

　　“我查过地图，要不是手上有行李，时间也没提前算好，我和他还可以去机场附近的珍珠港参观。有点可惜哟！”

　　我忽然感到，这时儿子口气里满满的小脑筋，足足的精气神，超然的自信与不怕事，与那个在家里起床靠喊，作业进度靠盯，被子不叠，饭来张口的“大宝”之间，拉出的卫星线路也太遥远了吧！

　　原来，视频上美丽的夏威夷，是他在一次紧急备降以后打开的天空。

　　这片天空，只属于他自己，不属于我们的担心；只明亮在成长中，不会黯淡在我们的担忧中；只有往前飞，绝不回头。（伍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