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夜晚，莫问前程

2018年9月，G85高铁，上海虹桥始发，目的地湖南，1180公里，耗时4小时25分。

列车一路向西、向南。前座往后放靠背，碰倒我托板上的“农夫山泉”，邻座迅疾伸手，捞住几近落地的水瓶。我说“谢谢”，他笑笑，低头刷手机。长沙南站将到，年轻人站起来，从行李架上拿下拉杆箱，还有一个白色环保袋，上面印着“湖南大学土木工程大会”字样，想必来自某次学术会议。列车停下，他下车，白T恤招展飘逸。

我要去的地方叫涟源，湖南的地理中心。我听到身周音调折转的湖南话，一如电影中领袖的乡音。天色朗亮，空气暖湿，体感和呼吸与上海如出一辙。忽然意识到，四个半小时，高速列车已带我飞越一千多公里。

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莫名浮现《无问西东》的某句台词：说到底，这是人与上天之间的事情，而非人与他人之间的事，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1938年5月，湖南涟源，杨家滩。暮春多雨，潮湿泥泞的土路上，数百名学生扛着箱子，挑着担子，赶着牛车，走进那些叫“佩兰堂”、“师善堂”、“存厚堂”、“存养堂”的老建筑。世界在战火中飘摇，华北容不下一张平静的课桌，国立交通大学唐山工程学院迁往湖南湘潭，未来的“桥梁之父”茅以升就职院长。

师善堂，四合五进的天井里，诵书声和讲学声与堂外稻田里的蛙声交相辉映。青砖马头墙内，鸡群在席地而坐的年轻人中穿梭。井台边长着葱茏的杂草，廊檐下堆着挂白霜的南瓜，堂内的浮雕屏风隔板成为教学抑或生活的工具。1938年的湘军名将故居，流溢出前所未有的书香学韵。

村民家的一窝小猪，结群穿越挂“师善堂”牌匾的门楣，窜入堂内。某位教授正在上课，也许他正回忆青涩的年华，追索关于生命的意义：“我在你们这个年纪，有段时间，远离人群，独自思索，我的人生到底应该怎样度过。某日，我偶然去图书馆，听到泰戈尔的演讲，今天，我把泰戈尔的话介绍给你们，希望你们在今后的岁月里，不要放弃对生命的思索，对自己的真实。”

泰戈尔在1924年5月的清华园里说了什么？

“因此我竭我的至诚恳求你们不要错走路，不要惶惑，不要忘记你们的天职，不要理会那恶俗的力量的引诱，诞妄的巨体的叫唤，拥积的时尚与无意识，无目的的营利的诱惑……”

猪们听不懂泰戈尔的话，它们也无以干扰潜心的读书人，自然生息阻隔了枪炮声和硝烟。八月，1938届毕业生从杨家滩走出去，走向战场，走上家国救亡的征途。

2018年9月，涟源，桥头河乡。夜色降临，演艺中心人声鼎沸，盛装的年轻人，抱孩子的妇女，矍铄的老人……一场诗歌朗诵会即将开演。

剧场里座无虚席，人们放下劳动的农具，停泊好运蔬菜粮食的货车，把游荡的禽畜赶回圈棚，拖家带口地来了。他们不是来看演唱会，也不是来摸彩票赶庙会，他们是来听诗的。

蓝色银幕映照的舞台上，诗人说：我想和你虚度时光，比如低头看鱼，比如把茶杯留在桌子上，离开，浪费它们好看的阴影。我还想连落日一起浪费，比如散步，一直消磨到星光满天……

一只蝴蝶正不知疲倦地飞舞，荧光把它的翅膀染成宝蓝：我听见“举头低头”，还听见“故乡明月”，尾音拖得比季节还长……我疑心身处梦境，忘了这儿离家千里，太阳当空，北运河静静流淌，一节节火车开进我思乡的骨头。

黑暗的观众席里，上千双晶亮的眼睛射向舞台，他们身上，几乎藏满了诗意，日头晒黑的脸蛋上，湄江水洗白的牙齿间，黑色土地般的头发里，不明来由地露出喜气的眉梢头。这些似乎从不试图思考生命意义的人，却在聆听诗句的时候，拥有着无以名状的——懂得。

这情形，令我想象八十年前，穿越战火的青年学子纷至沓来，他们在远离家乡的此地，是否也会念起某一首诗？或者，给沦陷区的父母写一封信：儿很好，母勿念，文章每日都写，儿在外求学，衣食不愁，今饿殍遍地，哀鸿遍野，儿怎敢言累……

80年前的国立交通大学唐山工程学院，便是今天西南交通大学的前身，1938年，它在湘潭重生。80年来，这里的人们仿佛从未改变他们的执着甚而执拗。战火纷飞的乱世，再是艰难动荡，他们也要在这里摆下一张平静的课桌。而如今，即便白昼的世俗再是强大，生活再是劳累，他们亦要让夜晚充满诗意。

深夜，诗歌朗诵会结束，星辰在墨蓝的夜空里沉眠。什么都不想，在夜中行走，可以走很久。诗意的夜晚，莫问前程。脑中再次浮现影片的台词，是另一句：愿你在被打击时，记起你的珍贵，抵抗恶意；愿你在迷茫时，坚信你的珍贵，爱你所爱，行你所行，听从你心，无问西东。（薛舒）